林城的雨,下得毫无征兆。
傍晚时分还只是灰蒙蒙的天,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到了夜里,狂风便卷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县委招待所陈旧的水泥窗台上,也砸在袁天心头那本就不多的暖意上。
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扭曲了窗外县城稀疏昏黄的路灯光晕,像一幅被水浸透、墨迹晕染开来的潦草画卷。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混合着劣质消毒水的刺鼻气息,是这栋老建筑年深日久的叹息。
袁天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合上桌上那份关于智慧农业试点推进缓慢的汇报材料。
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眉宇间深刻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他这个县委书记,没有嫡系人马,如同悬在半空,想做事,却处处掣肘。
张坤那张看似敦厚、实则处处透着算计的脸,以及他背后那张若隐若现、盘根错节的本地关系网,像一层厚厚的、粘腻的蛛网,缠绕着林城这架本已步履蹒跚的老车。
他起身,走到窗边。
雨更大了,天地间只剩下哗哗的喧嚣。招待所楼下那条坑洼不平的水泥路,此刻已化作一条浑浊的、奔涌的小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雨幕深处,一点微弱的光亮由远及近,艰难地穿透雨帘。
是一辆半旧的黑色桑塔纳,如同风雨中飘摇的孤舟,在招待所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停下。
车门推开,一个裹着深色雨衣的身影迅速钻出,帽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大半张脸。
那人步履匆匆,几乎是扑向招待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门被推开一条缝,风雨裹挟着湿冷的气息瞬间涌入大堂。
那人并未停留,只是飞快地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塞给门房值班的老李头,急促地低声说了句什么,便立刻转身,重新投入门外无边的风雨和黑暗之中。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快得像一个幻觉。
老李头捏着那被雨水打湿了边角的信封,有些发愣,看着桑塔纳的尾灯在雨帘中迅速模糊、消失。
他掂量了一下信封的分量,又看了看信封正面,只有两个用粗黑签字笔写就、带着明显紧张笔锋的字——“袁天”。
老李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谨慎,他不敢怠慢,拿起内线电话。
几分钟后,那个湿漉漉的牛皮纸信封,带着外面风雨的寒意和泥土的腥气,被小心地放在了袁天的书桌上。
“袁书记,刚有人冒雨送来的,指名给您。”老李头的声音带着敬畏。
“知道了,谢谢老李。”袁天点点头,目光落在信封上那略显潦草的名字上。一种奇异的直觉,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门轻轻关上。房间内只剩下雨声和袁天自己的呼吸声。
他拿起信封,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远超普通信件。撕开封口,里面是一叠厚厚的打印材料,纸张边缘有些毛糙,像是匆忙间从打印机里拽出来的。
他抽出材料,只看了第一页,瞳孔便骤然收缩。
标题触目惊心——《关于林城县坤泰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在城郊西山地块严重违法违规开发建设“西山雅筑”别墅项目的举报材料》。
举报人,匿名。
但内容,却详实得令人心惊肉跳!
材料条理清晰,刀刀见血:
1. 非法侵占基本农田:清晰标注了地块坐标,指出项目用地中有超过三十亩属于国家划定的永久基本农田保护区红线范围,附有模糊但能辨认的早期卫星图斑对比截图,以及一份被刻意涂抹了部分关键信息的县国土局内部用地性质变更会议纪要复印件(纪要末尾的“拟同意”签名处,被着重圈出)。
2. 土地出让程序严重违规:直指该地块未经招拍挂程序,以“历史遗留问题处置”和“支持本地企业发展”为名,由县政府常务会议“特批”,以协议出让方式、远低于市场评估价的金额(材料里列出了同期类似地块的出让价格作为对比,差价高达数倍)转让给坤泰公司。
材料里甚至影印了一份县政府常务会议记录的片段,上面关于此议题的讨论寥寥数笔,却明确记载了“张坤同志建议特事特办”的字样。
3. 规划许可造假:举报称坤泰公司提交的规划设计方案与实际建设严重不符。
报批的是低密度“生态农庄”和少量“康养公寓”,实际却建成了数十栋独栋、联排别墅,容积率、建筑密度、绿化率等核心指标全部超标。
附有偷拍的施工现场照片,钢筋水泥的骨架已初具规模,奢华气派,与周围荒凉的农田形成刺目对比。
4. 工程质量低劣,安全隐患巨大:材料揭露坤泰公司为追求暴利,大量使用劣质建材,偷工减料。
举报人自称是“被迫离职的现场监理”,提供了几张手机拍摄的照片:裸露的生锈钢筋、标号明显不足的混凝土石块、随意堆放的劣质填充砖。
并指证项目未按图施工,部分基础承台尺寸缩水,存在严重沉降和结构安全隐患。
5. 官商勾结,保护伞强大:这是材料的核心,也是最尖锐的部分!直指坤泰公司实际控制人张乾(材料里点明了其与常务副县长张坤的堂兄弟关系),利用张坤的影响力,在项目推进的各个环节畅通无阻。
列举了张坤多次在不同场合、以不同形式向县国土局、住建局、环保局、城关镇等负责人“打招呼”、“施加压力”、“要求提供便利”的具体事例(时间、地点、大致内容),并暗示张坤及其家人可能从中获取了巨额利益。
材料的最后,是一份打印的、措辞激烈的呼吁:
“恳请上级领导彻查此案,揪出蛀虫,还林城百姓一片朗朗青天!保护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严惩官商勾结、无法无天的腐败分子张坤、张乾之流!”
袁天逐字逐句地看完,房间里只剩下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愈发狂暴的风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