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县委小会议室。
长方形的会议桌旁，烟雾缭绕。县委书记李卫国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啜着保温杯里的浓茶，眼皮微垂，仿佛在养神。
袁天在他左手边第一个位置，腰背挺直，面前的笔记本摊开着，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迹。
常务副县长张坤坐在袁天对面，手里夹着烟，正侧着身子和旁边的政法委书记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讨论着几个常规议题。
当轮到袁天汇报近期重点工作，特别是智慧农业试点情况时，他刚提到设备被破坏一事，张坤就清了清嗓子，插话了。
“袁县长说的这个事啊，确实让人痛心。”
张坤弹了弹烟灰，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惋惜，“不过呢，我刚才也派人初步了解了一下现场。啧，破坏得是挺严重，但痕迹比较乱，看着像是…嗯，像是附近不懂事的小年轻喝多了撒酒疯干的。
这种治安小案子，交给派出所处理就行了嘛。我们常委会讨论这个，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点语重心长，“袁县长年轻有为，锐意创新，这是好事。不过啊，搞工作也得讲究个方式方法，步子迈得太快太大，下面跟不上，就容易出乱子。
你看，这试点刚有点起色，就闹出这么档子事，影响多不好？也容易打击其他想尝试新事物的群众的积极性嘛。”
这看似关心实则甩锅兼指责的话，让会议室的气氛骤然一凝。几个常委的目光在袁天和张坤之间逡巡。
袁天没看张坤，目光平静地投向主位的李卫国：“李书记，张副县长的推测，目前缺乏证据支持。设备集中安装在试验田核心区域，位置偏僻，且破坏手法有针对性，绝非简单的撒酒疯泄愤。
这起事件，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它不仅是对科技兴农项目的破坏，更是对县委县政府推动产业转型权威的挑战！
我建议，由县纪委、县公安局联合成立专案组，深挖彻查，揪出幕后黑手，给受损群众一个交代，也给我们林城的发展环境正名！”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卫国抬起眼皮，看了看袁天，又瞥了一眼脸色微沉的张坤，慢悠悠地放下保温杯，杯底在桌面上轻轻磕了一下。
“嗯…袁天同志说得对，性质确实恶劣。查，必须一查到底！张坤同志，你牵头，纪委和公安局配合，尽快拿出个结果来。
我们林城，绝不允许这种破坏发展大局的行为！”他一锤定音，算是暂时压下了张坤的软钉子。
张坤嘴角抽动了一下，勉强挤出个笑容：“是，李书记，我一定抓紧落实。”
会议的后半段，当组织部长通报市委关于换届工作的部署，并提到袁天已被市委提名为县委书记人选考察对象时，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微妙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袁天身上。羡慕、审视、疑虑、算计…种种复杂的情绪在烟雾中无声地流淌。
袁天端坐着，脸上没有任何受宠若惊或志得意满的表情，平静得如同深潭。只有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攥紧了拳头。
提名，只是开始。真正的考验，在提名之后。张坤那瞬间阴沉下去又迅速掩饰好的眼神，以及另外几个常委闪烁不定的目光，都清晰地告诉他，县委书记的位置，绝非坦途。
协调班子？直面本土势力？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背后，是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袁天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响。
他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正要推门进去，隔壁办公室的门开了，张坤走了出来，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惯常的、带着点圆滑的笑容。
“袁县长，恭喜啊！”张坤主动伸出手，声音热情洋溢，“市委提名，众望所归！以后担子更重了，有什么需要老哥我跑腿协调的，尽管开口！”
袁天伸出手，与他短暂地握了一下。张坤的手掌厚实、温热，甚至带着点汗湿。
袁天的手则干燥、稳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两只手一触即分。
“张副县长客气了。工作，离不开大家的支持。”袁天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那是那是，”张坤连连点头，凑近一步，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
“不过老弟啊，老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书记的位置，看着风光，可不好坐啊。方方面面都得照顾到，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嗯，容易栽跟头。
特别是咱们林城，情况特殊，有些老传统、老关系，盘根错节的，牵一发动全身。有时候，步子…稍微缓一缓，未必是坏事。你说是不是？”他拍了拍袁天的胳膊，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过来人的“关切”。
袁天看着他，脸上慢慢浮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弧度的微笑，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
“张副县长的经验之谈，我记下了。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锐气，“时代在变，林城要发展，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该动也得动。
步子缓了，机遇就溜走了。下午青河乡设备被毁的事，还望张副县长多费心，尽快给群众一个满意的答复。”他特意在“尽快”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张坤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职责所在嘛！袁县长放心！”
他打了个哈哈，转身快步离开了，那背影在略显昏暗的走廊灯光下，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袁天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眼神彻底冷了下来。这看似好意的“提醒”，实则是赤裸裸的威胁和警告。
他推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反手关上门，将那份虚伪的喧嚣隔绝在外。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暴雨。
他走到办公桌后，没有坐下，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标志着提名的文件上。
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桌面，指尖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机遇与凶险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