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门的夜雾裹着铁锈味。
段凝的皮靴碾过城砖缝隙里的青苔时,身后三十名亲卫正顺着绳索往上攀——他特意挑了这段年久失修的城墙,女墙缺口处的夯土被雨水泡得酥软,指甲一抠就能带下块泥。
将军,到了!最前头的校尉压着声音喊。
段凝反手按住腰间横刀,掌心能摸到刀柄上的凹痕——那是三年前李昭亲手刻的字。
他踩上女墙的瞬间,下方巡城火把的光正扫过来,照得他玄甲上的血渍发亮。
散开!段凝低喝一声,三十道黑影如夜枭扑向城下。
军械库的位置他在心里默画过七遍:东二街与南巷交口,青瓦灰墙,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子——此刻那石狮子的眼睛正被徐党士兵的火把映得通红。
油桶!段凝踢开堆在墙角的草垛,露出底下码得整整齐齐的火油罐。
三年前李昭在寿州教他们制的这种东西,用桐油浸过的棉絮塞住陶口,摔碎了便是一片火海。
他抽出横刀劈断封条,油味地窜进鼻腔,比当年更呛人。
点火!段凝摸出怀里的火折子,火星子溅在棉絮上的刹那,他听见身后传来喊杀声——是亲卫们砍翻了巡夜的岗哨。
火光腾起时,他看见军械库的木门被烧得卷曲,门楣上字大旗正在火里蜷成黑蝴蝶。
走水啦!有人尖着嗓子喊。
段凝扯下被火烤焦的披风,任火星子落在甲胄上噼啪作响。
他望着火势顺着粮垛往四周蔓延,突然想起李昭说过的话:烧军械库不是目的,是要烧穿徐知诰的胆。此刻那胆大概正在某个金漆帐子里发颤吧?
徐知诰的帐子确实在抖。
他攥着茶盏的手青筋暴起,茶盏地裂开条缝,滚烫的茶水顺着指缝滴在绣金蟒纹的裤脚上。
冯继业!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你说段凝困在益州,巴蜀山道早封了?
跪在地上的冯继业额头抵着青砖,冷汗把发带都浸透了:末将...末将收到的密报是...
密报?徐知诰一脚踹翻案几,笔墨纸砚哗啦啦砸在冯继业背上,段凝带着五千轻骑走了褒斜道,你当本相不知道褒斜道十月还能通?
你当本相不知道他李昭当年在寿州就爱走这种野路子?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
李恪缩在屏风后,手指绞着月白锦袍的袖口。
他今年十六,生得像极了李昭年轻时的模样,只是眉峰总带着股怯意。
此刻他望着徐知诰扭曲的脸,突然想起三天前徐知诰跪在他面前说陛下暴毙时,眼角一滴泪都没有。
父皇...他声音发颤,真的...真的已经...
住口!徐知诰猛地转头,眼底的红血丝让李恪想起御花园里被砍断脖子的丹顶鹤,太子该操心的是如何稳定朝局,不是这些...
可东门外的火...李恪指着窗外映红的天,若父皇还在,怎么会...
闭嘴!徐知诰抓起案上的镇纸砸过去,李恪尖叫着躲到柱子后,镇纸地撞在檀木柱上,裂成两半。
冯继业趁机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血:相爷,末将这就带亲军去东门!
徐知诰扯下腰间玉佩砸在冯继业脚边,你去了能把火扑灭?
你去了能把段凝的脑袋拧下来?他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细纹都堆在一起,倒是赵匡胤那五千溃兵...冯将军,你不是说他们早散了?
冯继业的脸瞬间煞白。
他想起三日前在阵前看见的——那些人虽然穿着破甲,可走路时腰板挺得比禁军还直,刀疤都生在该生的地方。
相爷!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赵匡胤带着人杀进来了!
他...他举着李昭未死的旗子!
徐知诰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听见帐外喊杀声里混着熟悉的号角——那是李昭亲军的虎啸令。
护驾!冯继业抽出刀往徐知诰跟前扑,却被一支冷箭洞穿咽喉。
赵匡胤提着带血的长弓跨进帐门,甲叶上的血珠滴在青砖上,开出一朵朵小红花:徐枢密,末将奉陛下之命,取你的项上人头。
李昭的军帐里,苏慕烟正把最后一份密报塞进铜炉。
火星子舔着冯继业授首几个字,她抬眼看向李昭:火候到了。
李昭捏着茶盏的手终于松开。
他望着案上的沙盘,长安东门的小旗被他拨到了的位置,赵匡胤的标记正从东南方往中心扎。
传信裴相。他对身边的亲卫道,《讨逆诏》该发了。
洛阳城的月光落在裴仲堪的紫袍上。
他站在承天门的台阶上,望着火把将诏书照得透亮:徐知诰包藏祸心,弑君篡逆,今诏告天下,勤王讨贼!
城下的百姓先是静默,接着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
消息随着快马传向四方时,裴仲堪摸了摸怀里的密信——李昭在信里写:烟儿说,当年寿州的星火,该燎原了。
此刻的燎原之火,正烧在李昭回援的路上。
三千精骑踏碎秋夜的霜,道旁的百姓举着灯笼,把路照得比白昼还亮。
有白发老妇跪在道边,往马前撒着新收的粟米;有孩童举着草扎的小旗,喊着陛下杀贼。
陛下,前面就是十里坡。校尉的声音里带着笑。
李昭勒住马,望着坡顶的老槐树——当年他初入长安时,也是在这棵树下,苏慕烟为他系上了那方并蒂莲的帕子。
报——一匹快马从坡后冲来,骑者的甲片上还沾着血,陛下!
徐知诰将太子软禁在紫微宫,说...说若不退兵,便让太子!
李昭的手按在刀柄上。
月光透过槐树的枝桠,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他望着长安方向的火光,突然想起苏慕烟常说的那句话:星火燎原时,总有些灰烬要烧得更透些。
传令。他的声音像淬火的刀,扎营十里坡。
校尉递来的火把在风中摇晃,映得李昭眼底的光比火更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