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的雪在黎明前停了,青石板路上还凝着薄冰。
李昭的玄色战马刚踏过护城河桥,沿街突然炸开一串爆竹,火星子噼啪着窜上灰扑扑的屋檐。
来了!是大王回来了!
第一声欢呼像火星掉进干草堆,瞬间燃遍整条长街。
穿粗布袄的老妇举着陶碗挤到最前面,碗里的粟米粥腾着热气:将军尝尝咱熬的,暖身子!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攥着新纳的布鞋,踮脚往马镫上够,被母亲笑着拽回怀里:莫要冲撞了贵人。
李昭翻身下马。
他没穿金漆铠甲,只着件锁子甲外罩青布罩袍,腰间玉玦随着动作轻撞。老人家。他弯腰接过陶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时,忽然想起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唐陶,也是这样粗粝的纹路,却盛过无数流民的希望。
该是我谢你们。他仰头饮尽热粥,米粒粘在嘴角,惹得围观百姓笑出声。
有汉子举着酒葫芦喊:大王若不嫌弃,咱庄子里新酿的米酒——话没说完,被邻人捅了捅腰眼:没规矩!李昭却伸手接了,对着葫芦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气冲得眼眶发酸。
高行周勒着马缰绳跟在后面,眼角余光扫过两侧。
昨日还缩在门洞里避雪的流民,此刻都捧着烧红的炭盆站在檐下;卖糖葫芦的老汉把整串山楂都塞给孩童,自己举着空竹杆喊。
他摸了摸腰间剑柄,那柄跟着他从沙陀军杀到幽州的铁剑,今天竟有些发烫。
大王。慕容延钊突然出声,他的黑面膛涨得通红,末将当年在河东,见李克用阅兵时,百姓都躲在墙根。
哪像今日...他声音发哽,抬手抹了把脸,末将就是死在阵前,也值了。
李昭没接话。
他望着前方被人群挤得歪歪扭扭的二字幡旗,想起前世课本里那句五代无义战。
那时他总对着地图上的血点叹气,如今马蹄下的雪水混着粥汤,却让他喉咙发紧——原来史书里冰冷的人口锐减,是这些会笑会哭、会捧热粥会纳布鞋的鲜活人命。
进城。他翻身上马,缰绳轻轻一拽,战马踏着碎琼乱玉缓行。
百姓的欢呼裹着雪粒子灌进耳朵,他却听见更清晰的声音:南边,朱温的汴军过了鸿沟;东边,杨渥还在和杨隆演抢节度使印;北边,阿保机的狼眼还盯着松漠的互市。
王府的红灯笼在转角处亮起时,苏慕烟的身影已立在台阶下。
她穿月白锦袍,外罩狐裘,鬓边只插一支银簪,发尾却沾着星点爆竹碎屑——显然是刚从后厨过来。
今日宫宴,我备了鲈鱼脍。她迎上来,接过李昭的披风,指尖在他手背轻轻一按,卢家郎君带了二十车盐,说是要献给军资;张司马的夫人拉着我问,能不能让女儿进女学。
李昭挑眉:你赢了?
我应她们,只要战事顺遂,开春就办女学。苏慕烟笑着引他往正厅走,裙角扫过廊下的红梅,那些老匹夫喝了三杯酒,话就多了。
卢家郎君说大王有仁心,张司马拍着胸脯说愿为前驱——倒比战场上的刀枪实在。
正厅里果然热闹。
青铜兽首香炉飘着沉水香,十二名乐妓抱着琵琶立在廊下,弹的是《清平乐》。
苏慕烟端起酒壶时,袖口滑下一截,露出腕间褪色的银镯——那是她当年在教坊司时,老妈妈临终塞给她的。
卢郎君。她停在穿湖蓝锦衫的青年面前,酒液在银壶口悬成晶亮的线,听闻令尊在楚州有三十艘粮船?青年刚要开口,她又笑:我不是要征粮,是想问,若咱们开了运河,楚州到寿州的粮船,能不能少走七日水程?
青年眼睛一亮:自然能!若河道疏浚——
张司马。苏慕烟已转到下一桌,令爱说想看《女诫》,我让人抄了十本,明日着人送府。
只是...她压低声音,司马可听过女子识字,家宅安宁
李昭靠在柱后看着,忽然明白为何这些向来眼高于顶的士族,今日都红着脸抢着敬酒。
苏慕烟的酒杯碰在他们的酒盏上,叮咚声里藏着针——既给了面子,又点破利害。
大王。孙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侍郎穿着洗得发白的绯色官服,腰间却系着李昭送的玉鱼袋,宴席散后,末将有本要奏。
李昭看了眼厅中渐起的酒嗝声,对苏慕烟使了个眼色。
她会意,击掌召来乐妓:《破阵乐》。琵琶声陡然变急,金铁交鸣般的调子震得烛火乱颤,满座武将都跟着拍起大腿。
待众人醉醺醺散去,李昭在偏厅生起炭火。
高行周解下铠甲,露出胸前狰狞的刀疤;慕容延钊捧着茶盏,指节捏得发白;孙简展开一卷地图,绢帛上还沾着酒渍。
朱温正月初二被朱友珪杀了。李昭拨动炭铲,火星噼啪溅在地图上,朱友贞虽夺了位,汴军上下离心。
李克用的箭伤发作,李存勖还在和兄弟们争权。
杨行密的儿子们更荒唐,杨渥把节度使印挂在球门柱上,说谁射进谁当。
高行周猛拍桌子:这正是南征良机!末将愿带三千骑兵——
急什么。孙简按住他的手背,指尖点在地图上的黄河,河北未平,汴梁南下。
若我军直取汴梁,洛阳的段凝必断我粮道。
不如先取邢州、洺州,卡住河朔三镇的脖子。他展开另一卷图,这是我让人画的河北水系图,漳水可通粮,滏口陉能伏兵...
李昭盯着地图上的红点,前世的记忆突然涌上来——历史上李存勖正是从河北南下,灭了后梁。
可此刻,他的手指却停在邢州与洺州之间:孙公说得是。
慕容将军,你带五千人,三日后取邢州;高将军,你守幽州,盯着契丹的互市。
两人同时抱拳,铠甲相撞发出清响。
夜漏三更时,李昭独自登上观星台。
寒风卷着梅香扑来,北斗七星在天际亮得刺眼。
他摸出怀里的星象图,朱笔圈着二字——前世王衍荒淫,被后唐所灭,可此时南诏正蠢蠢欲动,若让两国勾连...
启禀王爷!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思绪。
传令兵浑身是雪,腰间的铜铃还在响:成都急报!
王衍的旧部董璋勾结南诏,带三万蛮兵攻剑门关!
守将发来血书,说...说关防撑不过七日!
李昭的手指捏紧星象图,绢帛在掌心发出细碎的响。
他望着南方浓重的夜色,忽然想起苏慕烟腕间的银镯——那是乱世里最普通的物件,却承载着无数人的希望。
备马。他转身下楼,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去偏厅,召孙简、高行周、慕容延钊...所有能拿笔的文官,能提刀的武将,都来。
传令兵愣了一瞬,随即翻身上马。
马蹄声撞碎寒夜,惊起数只寒鸦,扑棱棱飞过王府的飞檐。
梅枝上的雪簌簌落下,掩住了李昭留在观星台上的足迹——那串脚印,正对着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