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将苏慕烟苍白的脸映得半明半暗,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积攒了十余年的哀伤与恨意,终于在此刻如决堤的江水,汹涌而出。
她声音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过往中艰难捞起:“……家父一生忠直,却被朱温一道伪诏,定为谋逆。三百余口,一夜之间,或为刀下亡魂,或流放千里。我与兄长,若非家仆拼死相护,早已不在人世。”
李昭静静地听着,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只有烛火的光点在其中跳动。
他没有说一句空泛的安慰,只是在她话音落下,堂中陷入死寂时,伸出手,轻轻为她续上了一杯温热的茶。
茶杯触碰到她冰凉的指尖,那份暖意让苏慕烟猛地一颤,泪水终是无声滑落。
“朱温篡唐,天下士人离心,尤以江南为甚。”李昭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不是在回应她的悲伤,而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江南士族,多为前朝旧臣,或其后人。他们心中,都有一本血泪帐。只是这本帐,无人敢翻,也无人能翻。”
他顿了顿,目光从苏慕烟的脸上移开,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片富庶而压抑的江南大地。
“苏学士的冤屈,不是苏家一家的冤屈。”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凛然的杀意与不容置疑的决断,“是整个江南,乃至天下所有心向大唐的忠良之士的冤屈。这杆倒下的大旗,我要亲手为他扶起来。”
苏慕烟愕然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她本以为,这只是闺中夜话,是他对自己的一丝垂怜。
却未曾想,他竟看到了更深之处,看到了这桩旧案背后,足以撬动天下的力量。
三日后,一道名为《清冤诏》的文书,以寿州为中心,如惊雷般传遍淮南江左。
诏书以李昭的名义,痛陈朱温篡逆之罪,言辞犀利,直指其构陷忠良、祸乱朝纲的暴行。
诏书的核心,便是为前朝礼部侍郎苏哲平反昭雪。
诏令追复苏哲为“太常卿”,赐谥号“忠烈”,并下令于其故里苏州,建立苏氏祠堂,由官府出资,四时供奉香火。
这道诏书,不啻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江南士族,那些被朱温打压、被边缘化的前朝官员后裔,一时间奔走相告,激动莫名。
他们从这道诏书中看到的,不仅仅是苏家的沉冤得雪,更是李昭这位淮南之主,对他们整个阶层的示好与召唤。
这是一种政治姿态,一种清晰无比的信号:我李昭,敬重前朝忠臣,我所建立的政权,将是你们这些被遗忘者的归宿。
一时间,庐州、濠州、扬州……无数被贬官员的后代、隐居乡野的士人,纷纷遣人前往寿州,递上鸣冤的奏章。
他们渴望的,不仅是为先人恢复名誉,更是希望能在李昭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之下,寻回家族昔日的荣光。
而对于苏慕烟,这道诏书的分量,重逾千钧。
当李昭将盖着朱红大印的诏书副本交到她手中时,她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十余年的颠沛流离,十余年的隐姓埋名,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我想……回苏州,去父亲坟前,亲口将这个消息告诉他。”她仰起头,眼中带着恳求。
“理应如此。”李昭亲自将她扶起,“我派徐温率一队亲兵护送你。此去苏州,你是荣归故里,当有淮南节度使的仪仗。”
他顿了一下,看着她依旧清减的脸庞,声音放缓了些许:“去吧,了结了过往,才能更好地走向将来。”
半月之后,一支小而精悍的队伍,护送着一架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入了苏州城。
城门口,早已闻讯等候的,是苏州的耆老,还有一些苏家当年的故旧亲朋。
他们看着那马车上悬挂的“苏”字旗帜,又看了看队伍前列,那位身着官服,气度不凡的将领徐温,无不感慨万千。
马车帘子掀开,苏慕烟一身素服,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她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城门,一瞬间,恍如隔世。
十多年前仓皇逃离的狼狈少女,如今,竟是以这种方式,重回故土。
她没有理会众人的寒暄,只是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管家指引下,径直往城外苏家的祖坟而去。
坟冢早已破败,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土堆,墓碑上的字迹也已模糊。
苏慕烟跪倒在墓前,用衣袖拂去碑上的尘土,当指尖触摸到那冰冷的石碑上“苏哲”二字时,再也抑制不住,伏在墓碑上放声大哭。
“爹,女儿不孝,女儿回来了……”
哭声凄切,闻者无不动容。
徐温站在不远处,挥手让亲兵退后,给了她一个独处的空间。
他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心中对主公李昭的敬佩又深了一层。
一道诏书,不仅为一个女子洗刷了冤屈,更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整个江南士族的心门。
苏慕烟的归来,以及李昭那份《清冤诏》,成为了江南士族圈中最热门的话题。
效果,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好。
苏慕烟祭拜完父亲的第二日,苏州最大的士族,张氏的家主张伯彦,便亲自带着家族的田册与近三年的赋税清单,赶赴寿州,请求觐见李昭。
他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紧接着,常州王氏、湖州沈氏……这些在江南盘踞百年,根深蒂固的地方豪强,仿佛约好了一般,纷纷向寿州派出了自家的核心人物。
他们献上的,不仅仅是言语上的效忠,更是实实在在的土地、人口和财富。
这便是士族的生存智慧。
他们或许对前朝并无多少真挚的忠诚,但他们敏锐地嗅到了时代变革的气息。
朱温的梁朝苛待士人,而李昭却高举尊重士人的大旗。
这道选择题,并不难做。
李昭在寿州节度使府,一一接见了这些士族的代表。
他没有丝毫的骄矜,反而礼贤下士,与他们谈论江南的风物民情,询问他们对治理地方的看法。
他当场授予张伯彦等人参军、从事等官职,将他们正式纳入自己的统治体系。
这一系列操作,如行云流水,迅速将江南的人心与资源,牢牢地捆绑在了寿州政权的战车上。
李昭的根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变得稳固起来。
消息传到千里之外的梁朝都城,汴梁。
朱温坐在皇宫的紫宸殿内,听着密探的汇报,脸色铁青。
当听到李昭追封苏哲为“忠烈”,并在苏州建祠时,他眼中那暴虐的凶光再也无法掩饰。
“砰!”
一只上好的汝窑茶盏被他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竖子!黄口小儿!”朱温的怒吼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一个苏哲的孤魂野鬼,一个前朝的余孽,竟敢用朕杀的人,来收买人心!他这是在指着朕的鼻子,骂朕是篡逆国贼!”
殿下的臣子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都清楚,这位皇帝的残暴,绝非虚言。
“传朕密令!”朱温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命亳州团练使王景仁,颍州防御使韩勍,即刻整顿兵马,集结于正阳关。待朕一声令下,即刻南下,踏平寿州!朕要让那李昭小儿知道,挑战朕的权威,是个什么下场!”
“陛下,淮南新定,李昭势头正盛,又有江南士族财力支持,仓促南征,是否……”一位老臣壮着胆子劝谏。
朱温猛地转头,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他:“你的意思是,朕怕了他?”
那老臣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伏在地,连称不敢。
朱温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众人。
他要用一场雷霆万钧的胜利,来洗刷这份耻辱,来震慑天下所有心怀异志的人。
淮河两岸,战争的阴云,开始秘密而迅速地聚集。
寿州,节度使府。
夜色深沉,一份来自北方的加急情报,摆在了李昭的案头。
郭崇韬侍立一旁,神色凝重。
李昭看完情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慌,也无喜悦。
他只是将那张薄薄的纸片,凑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青烟。
“该来的,终究要来了。”他轻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郭崇韬躬身道:“主公,朱温已动。王景仁、韩勍皆是其麾下悍将,兵锋正盛,我等需早做准备。”
李昭却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房的窗前,负手而立。
他没有看向暗流涌动的北方,目光反而投向了遥远的东南,那是苏州的方向,是整个富庶江南的所在。
夜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郭崇韬看到主公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良久,李昭在心中默念了一句无人听到的话。
“这一仗,我已准备多年。”
他的目光,从虚无缥缈的东南天际,缓缓收回,落向脚下这座沉睡的城池,以及城外在夜色中无垠伸展的淮河平原。
那片漆黑的土地,仿佛蛰伏着无穷的力量。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战争,从来不是匹夫之勇,而是国力的较量。
真正的胜负手,在刀剑相交之前,早已落子。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对着门外侍立的亲卫,沉声吩咐道:
“传令,明日卯时,寿州、庐州各县县令,至议事堂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