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烛火在李昭的眼底跳跃,将账册上触目惊心的赤字映得愈发刺眼。
寿州府衙的议事堂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三个月。”李昭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我们所有的存粮,只够大军支撑三个月。三个月后,若是战事再起,寿州,危矣。”
他的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后落在了州官赵锽那张布满忧色的脸上。
赵锽是前朝旧臣,忠心有余,却也因循守旧。
“唯一的破局之法,”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便是兵农合一,军屯!”
话音刚落,赵锽的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他霍然起身,拱手道:“先生三思!我寿州将士,皆是百战之兵,手握的是刀枪,不是锄头!让他们去种地,与农夫何异?这岂非自降军威,乱我军心?”
他身后几名老将也纷纷附和,他们骨子里瞧不上泥腿子,觉得让士兵务农是一种侮辱。
议事堂内顿时嗡嗡作响,质疑声此起彼伏。
李昭却不见丝毫慌乱,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堂中。
他的眼神平静而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赵大人,诸位将军。军威,是打出来的,不是供出来的。一支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军队,军威何在?一支随时可能断粮的军队,军心何在?我问你们,是饿着肚子空谈军威重要,还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重要?”
一连串的质问,让喧闹的议事堂瞬间安静下来。
道理很浅显,却也最致命。
李昭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转向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悍将高季昌:“季昌,你信不信我?”
高季昌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末将愿为先生前驱!”
“好!”李昭沉声道,“我给你一千人,去淝水南岸那片荒地。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个月内,我要看到地里长出庄稼!此事若成,你为首功;若败,我与你一同承担所有罪责!”
赵锽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长叹一声,颓然坐下。
他知道,李昭的决心,无人能挡。
烈日之下,淝水南岸的荒地上尘土飞扬。
一千名士兵,脱下了半身甲胄,露出了古铜色的臂膀。
他们手中握着的不再是冰冷的兵刃,而是沉重的锄头和铁锹。
起初,怨言是免不了的。
这些在刀口上舔血的汉子,何曾干过这等农活?
但高季昌是个狠人,他二话不说,自己第一个脱了上衣,抡起锄头就砸进了坚硬的土地。
李昭更是亲自来到田间地头,与士兵们同吃同住,亲手为他们讲解如何辨别土质,如何开挖沟渠。
他还颁布了“军屯法”:每日上午开垦操练,下午格斗训练,两不耽误。
收获的粮食全部归公,再根据各人开垦的田亩数量和训练成绩,进行分赏。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当士兵们看到高将军和李先生都亲力亲为,他们的怨气渐渐消散,转化成了惊人的干劲。
与此同时,李昭招募来的数千流民也被组织起来,协助耕种,学习农技。
希望,就像种子一样,在这片曾经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短短一个多月,奇迹发生了。
当第一片试验田里的稻谷抽出金黄的稻穗时,整个军营都沸腾了。
士兵们抚摸着沉甸甸的谷粒,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自豪。
这粮食,是他们用自己的汗水浇灌出来的!
消息传回寿州城,赵锽亲自赶到田边,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金色稻浪,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对着李昭深深一揖:“先生之法,胜过十万雄兵。是老夫,短视了。”
粮食问题初步解决,李昭的目光投向了另一个关键——兵员。
寿州军虽精锐,但数量太少,一旦战线拉长,便会捉襟见肘。
城中数万流民,是最好的人力来源。
在流民安置点,一个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妇人沈大娘,主动找到了李昭。
她身后,跟着一群半大孩子,他们面黄肌瘦,但眼睛里却闪烁着不屈的光。
“李先生,这些娃儿的爹娘,大多死在了战乱里。我们受您大恩,有了吃食住处,也想为寿州尽一份力!”沈大娘恳切地说道,“让他们也去当兵吧!保卫咱们自己的家!”
李昭看着这些孩子,他们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最小的才十一二岁。
他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计划浮现脑海。
他没有直接将这些孩子编入正规军,而是成立了“乡兵”,也就是后备军。
由沈大娘负责组织,挑选体格尚可的少年,每日提供充足的饭食,并进行最基础的队列和体能训练。
数日后,李昭亲自来到乡兵的训练营地。
少年们列着歪歪扭扭的队形,紧张地看着这位传说中的人物。
李昭的目光温和而坚定,扫过每一张稚嫩的脸庞:“我知道,你们吃过很多苦,见过太多生死。但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无家可归的流民!你们是寿州乡兵,是保卫我们家园的战士!在这里,你们不仅能吃饱饭,还能学到杀敌的本领!我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肯打、敢拼、能战,就能从乡兵升为正军,用军功换取田地和荣耀!有朝一日,你们当中,也能走出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这番话,如同一把火,瞬间点燃了少年们心中的热血。
他们眼中迸发出炙热的光芒,齐声怒吼:“愿为先生效死!愿为寿州效死!”
这股热情迅速感染了整个流民群体,参军的热潮席卷全城。
短短数月,寿州的总兵力,连同乡兵在内,竟扩充到了五千余人。
兵强了,马壮了,李昭又把心思动到了军械上。
寿州境内有丰富的铁矿资源,这简直是天赐的宝库。
他立刻下令,扩大官营铁匠铺的规模,召集城中所有能工巧匠。
他摒弃了过去那种笨重且防护力有限的札甲,亲手画出图纸,仿照他前世记忆中的“鱼鳞甲”工艺进行改良。
这种新式铠甲由无数小甲片层层叠压,用坚韧的牛皮绳穿系而成,不仅防护力远超旧甲,而且重量更轻,活动更为灵便。
第一批五十副鱼鳞甲打造出来后,李昭让士兵穿上,用钝箭射击,结果箭矢纷纷滑开,竟不能伤其分毫。
但这还不够。
李昭又根据记忆,设计出了两种大杀器——“神臂弩车”和“旋风投石机”。
弩车一次可发射十数支巨型弩箭,射程远超寻常弓弩;投石机则利用杠杆和配重原理,能将百斤巨石抛出数百步之远。
当高季昌亲眼看到一架弩车齐射,将百步外的木靶射成刺猬,一台投石机将巨石砸进远处的土墙,轰然砸出一个大洞时,他激动得满脸通红,抚摸着冰冷的器械,喃喃道:“神兵!神兵利器啊!有此等利器,何愁淮南不定!”
万事俱备,只欠一场真正的检验。
秋高气爽的一天,李昭在城外举行了寿州建成以来的第一次大规模军演。
三千正军,两千乡兵,壁垒分明。
随着令旗挥舞,步兵方阵如移动的城墙,进退有度;弓弩手张弓搭箭,箭雨如蝗;新装备的鱼鳞甲在阳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最震撼人心的,是弩车与投石机的齐射。
只听一声令下,数十架弩车发出刺耳的轰鸣,数百支弩箭如黑色闪电般撕裂空气,远处的靶阵瞬间被夷为平地。
紧接着,投石机呼啸着抛出巨石,在远处砸起漫天烟尘。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股摧枯拉朽的力量所震慑。
那些原本对李昭还心存芥蒂的旧将,此刻脸上只剩下敬畏和狂热。
观礼台上的赵锽,手心全是汗,他看着下方军容鼎盛、杀气腾腾的军队,再看看身边神色平静的李昭,良久,才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寿州能有今日,皆赖先生一人之才啊。”
李昭的目光越过激昂的军队,望向远方连绵的山峦和蜿蜒的河流,嘴角噙着一抹淡然的笑意:“赵大人,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尽的自信,让赵锽等人心潮澎湃,仿佛已经看到了横扫淮南,问鼎天下的未来。
然而,就在军演结束,众人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一名负责侦查的斥候快马加鞭,冲破人群,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李昭面前。
他的脸上没有喜色,只有一片焦急和凝重。
“报——!先生,有紧急军情!”
李昭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他接过斥候递上来的密信,展开一看,目光陡然一凝。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信纸捏在手中,缓步走到校场边缘的高台上,目光不再看着陆地,而是死死地盯住了那条环绕寿州城、奔流不息的淝水。
高季昌察觉到气氛不对,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先生,可是北方有异动?”
李昭缓缓摇头,眼神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河水,看到了无形的枷锁。
他轻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算了粮草,算了兵员,算了军械……却唯独疏忽了这里。”
他抬起手,不是指向北方的陆路,而是指向了脚下这条养育了寿州万民的生命之河。
“看来,我们的敌人,比我想象的,要更懂得如何扼住一条龙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