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比刚才那坨失败品出炉时更彻底的死寂。
如果说刚才的失败,只是让众人从云端跌落,那么这份来自德国的传真,就是一只无形的大脚,把他们狠狠地踩进了泥里,还碾了两下。
刚刚因为“干法工艺”而重新燃起的火焰,瞬间被这瓢跨越重洋的冰水浇得连一丝青烟都不剩。
“木……木质素纤维?”张涛的嘴唇哆嗦着,他这个搞了一辈子结构设计的总工,第一次感觉自己的专业知识是如此贫乏,“那是什么东西?”
陈浩的脸色煞白,他一把抢过那份传真,上面的德文他一个也看不懂,但KSp集团的标志,和那个清晰的化学分子式,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不需要懂德文,他懂技术。
他知道,当一个理论刚刚出现,就立刻有配套的、已申请专利的工业产品跟上时,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别人在罗马出生,而他们,还在试图挖一条通往罗马的土路。
“完了。”张涛喃喃自语,他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彻底完了。”
“我们还在研究怎么用‘的确良’和面的时候,人家已经发明出了最完美的酵母。还把配方给锁死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钝刀,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还怎么玩?”孙志也蔫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咱们这……这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鲁班门前弄大斧啊,不,咱们连大刀都算不上,顶多是把生了锈的菜刀。”
王大锤默默地走到角落,蹲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点上一根,猛吸了一口,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这一刻,连他那近乎偏执的“规矩”,都显得那么可笑。你把螺丝拧得再标准,能拧出一台德国人的精密机床吗?
所有人都看向林旬,这个团队的主心骨。
然而,他们失望了。
林旬没有像往常一样,用几句云淡风轻的话就化解危机。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份传真,眉头紧锁,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陈浩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第一次在林旬脸上,看到了……迷茫。
那是一种面对超出掌控的局面时,才会出现的表情。
林旬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不对!
时间不对!
在他的记忆里,KSp集团的木质素纤维稳定剂,应该是在两年后,随着欧洲大规模推广SmA路面才正式发布的!
怎么会提前了整整两年?
是因为自己这只蝴蝶扇动的翅膀,在遥远的德国,掀起了一场技术风暴?还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心底升起。
重生不是万能的,未来,真的不是一成不变的。
“我们……放弃吧。”张涛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无力感,“林总,这不是技术问题了,是代差。就算我们奇迹般地做出了样品,性能比肩国标,又怎么样?跟人家一比,就是土坷垃。远大集团只要把这份报纸往建委领导桌上一拍,我们的所有努力,都会变成一个笑话。”
“谁说我们要放弃!”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从陈浩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通红着双眼,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
“他们有他们的‘泡打粉’,我们就没有我们的‘老面馒头’吗?”
他指着桌上那本老总工的笔记。
“这里面,是一代人的心血!是他们用算盘和手摇计算器,一点点啃下来的骨头!他们那时候面对的,是比我们现在大得多的代差,他们放弃了吗?”
“德国人的东西好,好得我们现在买不起,也等不来!”陈浩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滨海大道的招标就在眼前!远大集团会等我们去德国求爷爷告奶奶买专利吗?不会!”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追赶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是用我们手里现有的牌,打赢眼前这场仗!”
“用我们的涤纶!用我们的玄武岩!用我们这台破烂搅拌机!造出一条比现在滨海市任何一条路都结实的路!这就够了!”
这番话,像是一剂强心针,让孙志和王大锤黯淡下去的眼神重新亮起了一点光。
但张涛却只是苦笑。
“小陈,你太年轻了,这不是意气之争,这是商业,是市场,你造出个‘老面馒头’,人家开着奔驰卖蛋糕,谁会买你的?”
“我买!”
林旬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和动摇。
他抬起头,脸上的迷茫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锋利的锐气。
“张总工说的对,这是一场商业战争。”
他拿起那份传真,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份传真,为什么会这么‘巧’,在我们刚刚有点头绪的时候,就送到了我们面前?”
众人一愣。
“赵富贵,这份传真是谁发来的?”林旬问。
“不……不知道,”赵富贵结结巴巴地说,“邮电局的人说是省城一个贸易公司发的,指名要给您。”
“省城,贸易公司。”林旬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金锐,还有他背后的那位老板,看来他们是真急了。”
“他们不是怕我们造出SmA,他们是怕我们,在滨海大道这个项目上,真的给他们造成了麻烦。”
他把传真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这份传真,不是技术资料,是攻心战的炮弹,它想告诉我们,我们是土八路,别妄想跟正规军斗,趁早投降。”
林旬的目光扫过众人。
“他们成功了吗?差一点。”
他走到陈浩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陈浩说得对,他们有他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
“德国人的木质素纤维好不好?好!但它现在就是挂在天上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远大集团想用,可以,去德国谈吧!光是专利授权谈判,没有一年半载下得来吗?等他们谈下来,我们的滨海大道早通车了!”
“那我们呢?”他提高了声音,指着脚下的破旧车间,“我们有什么?我们有一家快倒闭的纺织厂,里面有成吨的、没人要的涤纶腈纶!我们有一群下了岗、憋着一股劲要证明自己的工人!我们有一帮不按常理出牌、能把拖拉机改成坦克的‘野路子’天才!”
“最重要的是,”他的目光落在王大锤身上,“我们还有像老总工那样,一辈子只信手中砂轮和图纸的‘规矩’!”
“德国人的‘泡打粉’,一克就要好几马克!我们用‘的确良’边角料做的‘老面引子’,一分钱不要!”
“这就是我们的优势!是远大集团和德国人都算不出来的成本优势!”
林旬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
“所以,计划不变!”
“王大锤,孙志!我不管你们是做个螺旋预拌仓还是八卦炉,天黑之前,我要看到一台能把纤维和石料‘干拌’均匀的设备!”
“张涛,陈浩!忘了德国人!你们的战场就在这张图纸上!把涤纶、腈纶、维纶所有我们能找到的纤维性能参数都给我列出来,重新建模!我们的目标不是去模仿KSp,是创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最经济、最实用的‘蓝图SmA’!”
“我们的时间,不是七十二小时。”
林旬看着墙上的挂钟,一字一顿。
“是六十二小时!”
“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