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元年的冬雪,覆盖了长安的宫阙街巷,也送走了将“昭宣中兴”推向顶峰的汉宣帝刘询。未央宫迎来了它的新主人——太子刘奭,是为汉元帝。他性格柔仁,好儒术,与其父宣帝“以霸王道杂之”的执政风格迥异,更倾向于纯用德教。朝堂的风向,随着新君的登基,开始悄然转变。
宣帝临终前,曾忧心忡忡地对侍臣言:“乱我家者,太子也!”此言并非无的放矢。刘奭即位后,果然大力擢用儒生,如贡禹、薛广德、韦玄成、匡衡等相继位列公卿。他们多以经义论事,主张减损宫室用度,罢黜某些沿自武帝的官署,甚至有人提议废除郡国庙宇,其言行虽不乏节俭恤民之意,却也使得朝政在某种程度上脱离了宣帝时期注重实务的轨道,渐趋清谈与保守。
更深远的影响在于,元帝对宦官石显的宠信。石显精明狡黠,深谙揣摩上意,与外戚史高(车骑将军)互为表里,逐渐把持了中枢机要。丞相韦玄成、御史大夫贡禹等重臣,虽名位尊崇,实权却多被侵夺。朝堂之上,正直之士如京房等,因试图揭露石显等人专权而被构陷至死;一代名将、曾平定羌乱、提出着名“屯田策”的营平侯赵充国,也在此新旧交替、风气沉滞的背景下溘然长逝。中枢权力的失衡与朝纲的渐弛,为这盛世余晖投下了第一道阴影。
然而,帝国庞大的身躯惯性犹在,尤其是在边疆经略上,仍能爆发出惊人的能量。这能量,在一位出身卑微、却抱负远大的将领身上,得到了最耀眼的体现,他便是陈汤。
其时,匈奴虽已分裂,呼韩邪单于称臣内附,但郅支单于却西迁至康居(今哈萨克斯坦一带),征服周边小国,屡杀汉使,气焰嚣张,自以为汉朝遥远,无力征讨。时任西域副校尉的陈汤,对此深以为患。他对其上司、西域都护甘延寿分析道:“郅支单于剽悍残暴,必为西域大患。其虽地处绝远,然无坚城强弩之守。若发屯田吏士,驱乌孙等国之兵,直指其城下,彼欲守则不足,欲走则无路,千载之功可一朝而成也!”
甘延寿虽认同其策,却欲奏请朝廷批准。陈汤深知朝廷公卿必会议而不决,贻误战机,遂趁甘延寿患病之机,果断矫诏,征发西域诸国兵马及车师戊己校尉屯田吏士,共计四万余人,分南北两路,奔袭郅支!
大军穿越茫茫戈壁,克服严寒缺氧等诸多困难,直抵郅支城(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附近)下。郅支单于自恃城防,披甲登城楼督战。汉军四面围城,以弓弩压制,纵火焚其木城,掘堑攻其土城,经过连日激战,最终攻破城池,阵斩郅支单于,俘获其太子、名王以下千五百余人,降者千余人,参与作战的十五个西域属国。
此战,陈汤与甘延寿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迈气概,一举铲除了为患西域的郅支势力,威震绝域!在给汉元帝的上疏中,陈汤写下了那句流传千古的名言:“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尽管事后陈汤因“矫制”而受到朝廷争议,但元帝最终还是肯定了他们的功绩,封甘延寿为义成侯,陈汤为关内侯。这一战,不仅彻底巩固了汉朝在西域的统治,也使得另一位匈奴单于——呼韩邪,更加坚定了依附汉朝的决心。
竟宁元年(前33年)春,呼韩邪单于第三次入朝长安,主动请求进一步和亲,愿为汉家女婿,以示永结友好。元帝欣然应允,下令从后宫待诏的宫女中遴选五人,赐予单于。
一位来自南郡秭归(今湖北兴山)的平民女子,姓王,名嫱,字昭君。她姿容秀雅,气度不凡,却因不肯贿赂画工毛延寿,而被其丑化画像,一直未被元帝临幸。当得知入选和亲名单时,她毅然请行。
在未央宫盛大的辞别仪式上,王昭君盛装出席,容光焕发,举止雍容,令满朝文武为之倾倒,汉元帝更是惊愕其美貌,心生悔意,然名籍已定,无法更改,只得厚加赏赐,亲自送出长安十余里。
昭君出塞,身着红装,怀抱琵琶,在汉匈使节的簇拥下,踏上了北去的漫漫路途。她身后,是渐行渐远的故国家园;前方,是陌生的草原与未知的命运。她的远嫁,不仅仅是两个民族和睦的象征,更以一种极具悲剧美感的方式,将汉家女儿的身影,永远镌刻在了长城内外、胡汉之间的历史记忆之中。此后数十年,汉匈边境“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和平景象。
然而,这和平的代价,与这盛世的余晖一样,带着一丝凄婉与无奈。宫墙之内,石显依然专权,朝政日非;广袤的帝国疆土上,土地兼并日益严重,流民问题重现,盛世的光环之下,深层次的社会矛盾正在悄然积累。
汉元帝在位十六年,于竟宁元年(前33年)夏驾崩。他继承了一个国力鼎盛的帝国,却未能有效遏制其下滑的势头。昭君出塞的琵琶声,仿佛为这个时代奏响了一曲华美而伤感的挽歌。盛世的光芒依旧耀眼,但谁都明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帝国的航船,在经历了昭宣时期的辉煌巅峰后,正顺着历史的缓坡,开始了一段漫长而不可逆转的下行旅程。未来的风雨,将考验这个庞大王朝的韧性与根基。而一位名叫王莽的年轻人,此时已因其叔父王凤(时任大司马大将军)的关系,步入仕途,开始了他最初的历练。命运的伏笔,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