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尖刺的湮灭，并未在往生栈内留下任何痕迹，仿佛那只是一场无声的幻觉。但张自在知道不是。他清晰地感知到了那瞬间爆发的、源自孙悟空眉心符文的、带着古老蛮荒意味的守护力量，以及阴影彻底消散前那声充满惊骇的嘶鸣。
孙悟空依旧昏迷，呼吸平稳得近乎诡异，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守护与他毫无关系。
张自在心中的疑虑更深了。这妖猴，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他不再试图去探查，只是将这份惊异压在心底，更加专注地疗伤和恢复。
时间在废墟的死寂中缓慢流淌。紫色的“月亮”再次取代了“太阳”，将冰冷的光辉洒满破败的往生栈。
张自在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全力运转力量。筋骨强化带来的旺盛生机，加上“活体经书”主动辅助引导的精纯能量，让他左臂骨折处的愈合速度远超预期。碎裂的骨茬在生机滋养下缓缓对接、弥合，肿胀消退，虽然离完全康复还差得远，但至少不再影响基本的活动。干涸的心神之力也如同久旱的河床迎来了细雨，缓慢却持续地恢复着。
他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似乎因为疲惫而陷入浅眠的阿月，又看了看如同沉睡凶兽般的孙悟空，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的“安全”只是暂时的。
然而，就在他准备叫醒阿月，再次踏上路途时——
地上，孙悟空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不是之前痛苦挣扎时的抽搐，而是某种沉眠即将结束的、自然的悸动。
张自在瞬间绷紧了神经，目光锐利地投向他。
只见孙悟空那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珠开始缓慢地转动，覆盖着暗金色毛发的手指微微蜷缩，抓住了身下的尘土。他那微弱了许久的呼吸，开始变得深沉而有力，胸膛的起伏明显起来。
一股无形的、压抑的妖气，开始如同苏醒的火山般，从他体内缓缓弥漫开来，虽然远不及全盛时期，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质感，让整个往生栈一楼的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
阿月也被这股逐渐复苏的恐怖气息惊醒，她猛地坐起，惊恐地看向孙悟空的方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直到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墙壁，再无退路。
张自在缓缓站起身，右掌虚握，净梵心炎在掌心隐而不发，左臂虽然依旧不便，但已能勉强活动。他全神戒备，紧箍咒的咒文在脑海中流转，随时准备再次念诵。
在两人紧张的注视下，孙悟空那双紧闭的眼眸，猛地睁开！
没有初醒时的迷茫，没有失控时的疯狂。
那是一双冰冷、锐利、仿佛能洞穿虚妄与真实的金色瞳孔。眸子里燃烧着平静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万古沉淀下来的沧桑，是被镇压无尽岁月磨砺出的隐忍，以及……一丝对眼前局面的、极其冷静的审视。
他的目光首先扫过满脸恐惧、缩在墙角的阿月，如同掠过一只无关紧要的虫豸，没有丝毫停留。然后，那冰冷的目光便定格在了站在他正前方、全身戒备的张自在身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往生栈内只剩下尘埃在紫色月光下漂浮的轨迹。
没有立刻的暴起发难，没有愤怒的咆哮质问。孙悟空只是静静地看着张自在，那目光仿佛要将他从皮囊到灵魂都彻底剖析一遍。
良久，他才用那沙哑而带着独特磁性的嗓音，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中捞出：
“和尚……你还没死。”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感到压力。
张自在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同样平静地回应：“你也没死。”
孙悟空咧了咧嘴，露出一抹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牵扯着脸颊上陈旧的伤疤，显得更加狰狞：“托你的福……还有那顶……好帽子。”
他抬起一只手，手指轻轻拂过额头上的金箍，动作很轻，但张自在能清晰地看到，他指尖触及金箍时，那暗金色的指甲尖端，有细微的能量火花一闪而逝，那是极度压抑的怒火与金箍力量本能对抗的体现。
“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张自在不想在此时激化矛盾，试图将话题引向现实，“黑风洞的爪子已经伸过来了，这里不安全。”
“黑风洞？”孙悟空金瞳中闪过一丝不屑，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冰冷所取代，“一群跳梁小丑……俺老孙现在没空理会他们。”
他话锋一转，金瞳死死锁定张自在：“俺老孙只问你，那块碑……你看到了什么？”
他问的是那块引发他失控的黑色古碑。
张自在心中微动，看来孙悟空虽然失控，但对之后发生的事情并非全无感知。
“一块警示碑。”张自在选择性地回答，“上面有古老的梵文，警告前方有大劫，不可渡。”
“还有呢？”孙悟空追问，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
张自在沉默了一下，看着孙悟空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金瞳，知道隐瞒未必是好事，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细节：“还有一个印记……一个跌坐莲台的佛陀侧影，线条……很悲怆。”
听到“佛陀侧影”和“悲怆”这两个词，孙悟空的金瞳猛地收缩了一下，周身那压抑的妖气不受控制地波动了一瞬，使得角落里的阿月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但他很快又强行平复了下来，只是那眼神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悲怆……嘿……悲怆……”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咀嚼着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嘴角那抹狰狞的弧度却越发明显，“看来……你看到的，和前面那些蠢货看到的，不太一样。”
他不再追问碑文的事情，仿佛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张自在全身，尤其是在他那只刚刚愈合不少的左臂和紧握的右手上停留了片刻。
“你的伤……好的倒快。”他语气莫名地说了一句。
张自在没有接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孙悟空缓缓地、带着一种仿佛每一块肌肉都在抗拒的僵硬感，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和四肢，关节发出“噼啪”的爆响，如同沉寂已久的机器重新启动。随着他的站起，那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增强了数倍，整个往生栈的一楼都仿佛在他的阴影笼罩之下。
他比张自在要高出一个多头，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张自在完全覆盖。
他俯视着张自在，金瞳中没有任何称得上友善的情绪，只有一种基于现实权衡后的、冰冷的理智。
“和尚，听着。”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不容置疑，“俺老孙现在杀不了你，你也别想用那破玩意儿一直要挟俺老孙。合作，可以。但规矩，得变一变。”
“说。”张自在言简意赅。
“第一，除非俺老孙真的要你的命，否则，不许念那鬼咒！”
“第二，遇上麻烦，俺老孙出手，但你若拖后腿，别怪俺老孙不管你死活。”
“第三，西天，俺老孙可以陪你去。但到了地方，是取经还是砸烂那鬼地方，得由俺老孙说了算！”
这三个条件，霸道而直接，充满了孙悟空式的风格。尤其是第三条，几乎是将最终的目的地定性为了复仇的战场。
张自在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紧箍咒是底牌，但不能轻易动用，否则只会不断消耗那本就脆弱的“合作关系”。
“可以。”他点了点头，“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孙悟空金瞳微眯：“讲。”
“在到达西天之前，你必须保证，不会主动对我出手，并且在危机时，需尽力护我周全。”张自在盯着他的眼睛，“这是合作的基础。”
孙悟空盯着他看了半晌，那目光仿佛在衡量着撕毁承诺立刻动手与暂时隐忍之间的利弊。最终，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
“成交。”
两个字，落地有声。一份脆弱而危险的临时盟约，在这破败的往生栈内，以最不信任的方式，勉强达成。
就在这时，孙悟空的目光忽然越过张自在，投向了他身后某个角落的阴影处，金瞳中闪过一丝极其隐蔽的、带着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意味的光芒。但他什么也没说，很快收回了目光。
张自在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只看到阿月依旧苍白着脸，蜷缩在墙角，似乎被孙悟空苏醒后的气势吓得不轻。
“休息够了，就上路。”孙悟空不再多看，迈开脚步，率先朝着往生栈那空洞的门口走去，暗金色的身影融入门外紫色的微光中。
张自在深吸一口气，知道短暂的安宁结束了。他看了一眼阿月：“走吧。”
阿月连忙站起身，低着头，快步跟上张自在，依旧不敢去看孙悟空的背影。
三人再次踏上西行的路途。
只是这一次，队伍的核心，从张自在单方面的压制，变成了一种更加诡异、更加危险的动态平衡。苏醒的妖猴，心怀叵测的少女，以及身负诡异真经的穿越者。
而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往生栈那尊空荡荡的佛像基座阴影里，一点微弱的、几乎与灰尘融为一体的金色光点，如同萤火虫般轻轻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湮灭。仿佛某个一直默默注视的存在，终于收回了目光。
荒原的风，卷起往生栈门口的尘土，将那半块写着“往生栈”的破旧木匾，彻底掩埋。
阿月跟在张自在于孙悟空身后，趁着两人不注意，她俯身，状似整理鞋履，手指却极其迅速地从尘土中拈起了一片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金色箔片，上面流动着极其细微的梵文。她指尖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金光，那箔片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她的指尖，消失不见。
（第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