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带着昨夜未散的潮意，漫进会议室时，长条桌旁已经坐满了人。中央空调的冷风裹着消毒水味，在玻璃墙与厚重窗帘间打着旋，吹得桌角的打印纸簌簌翻动，发出细碎的声响。靠窗的绿萝叶片上还挂着晨露，被风一吹便轻轻摇晃，将影子投在何时的笔记本上，随着她翻动纸张的动作晃成一片斑驳。
何时坐在靠窗的位置，笔记本电脑屏幕亮得有些刺眼。策划案文档停留在“数据可视化”页面，光标悬在一行文字末尾，她正逐字核对江生刚添加的批注。对面的江生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一点眉骨，指尖在键盘上翻飞的速度很快，敲击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像是雨珠砸在铁皮棚上，每一下都敲得人心头发紧。
“这部分柱状图太死板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刚好够她听见。说话间，他调出一个动态图表模板，屏幕上的曲线随着鼠标拖动缓缓起伏，像活过来的波浪，“换成这种实时交互的，点击数据点能直接弹出原始记录，比静态图直观十倍。”
她看着那个会“动”的图表，喉间动了动没说出话。不得不承认，他在视觉呈现上的敏感度确实惊人，那些她觉得“够用就行”的细节，被他一调整，立刻显得专业了不少。她点了点头，伸手去拿鼠标：“我来改。”指尖触到鼠标时，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沁出了层薄汗。
两人的分工像无形中划定的楚河汉界：他负责把枯燥的数据穿上“创意外衣”——从动态图表到VR演示脚本，甚至连字体字号都挑剔地换了三次，最后敲定的那款衬线体，据说能让阅读速度提升15%；她则守着数据本身，核对每个小数点后的数字，理顺逻辑链条上的每个环节，连备注栏里的标点符号都逐字检查过三遍。每隔半小时，他们会把屏幕转向对方，像交换战利品似的展示进度，确保风格不跑偏。她递过去的核对表上总用红笔圈出几处数据异常，他回过来的演示稿里则总藏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巧思，比如把用户画像做成会眨眼的动态小人，鼠标移过去就会吐出对应的数据标签。
可就在第二轮整合到“用户反馈机制”模块时，江生的指尖突然顿住了。他盯着屏幕上“实时数据采集”几个字，眼神有些发飘，像是透过文字看到了别的什么——或许是某个闪烁的监控屏幕，又或是某张写满数字的报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弹出条消息预览，发信人的头像是片模糊的灰色，他瞥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很快松开，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怎么了？”何时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了顿。这是今天第三次了——提到“市场敏感度”时，他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悬了半秒，指节微微泛白；说到“沉浸式体验技术选型”时，他突然低头看了眼手机，拇指在电源键上摩挲了两下；现在，又对着“用户反馈”出神，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他回过神，指尖在键盘上敲了个回车，回车键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突兀，语气却如常：“没事，想一个技术细节。”他伸手捋了把额前的碎发，动作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像是想遮住什么。
她没再追问，目光却忍不住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两秒。他的侧脸线条很利落，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只是那片影子里藏着淡淡的青黑，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可每当触及某些关键词，他眼底那层平静就会裂开条细缝，泄露出点别的情绪——是警惕？像猎人突然嗅到陌生的气息；还是不安？像握着什么易碎的东西，生怕被人发现。
会议室里只剩下键盘声时，阳光已经爬到了桌中央，在两人之间投下道模糊的光影。何时整理资料的手停了停，指腹摩挲着文件夹边缘的磨损处，忽然开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抬眼时，眉头拧了起来，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痛处，眼底的平静瞬间碎成了片：“什么意思？”声音里带着点被冒犯的锐利，可尾音却微微发颤，泄露出他并非真的坦然。
何时没说话，只是把笔记本转了个方向，屏幕正对着他。上面记着今天的时间线：九点十七分，提到“市场敏感度”时他看了眼手机；十点零三分，说“沉浸式技术”时他的喉结动了动；现在十一点十五分，“用户反馈”让他走神了整整二十秒。字迹清秀，却像一把把小锤子，敲在两人之间那层看不见的薄冰上。
江生的视线落在笔记本上，瞳孔缩了缩，像是被那些记录烫到了，他猛地别开脸，看向窗外。阳光正好落在他的侧脸，把他眼下的青黑照得愈发明显，连睫毛上的倦意都无所遁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转回头，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种刻意的疏离：“我们现在在聊工作。”
“我在问你的事。”何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从上周开始你就不对劲，开会时总走神，手机响了也不接，问你就说在忙项目。可这些关键词……”她顿了顿，指尖点在“实时数据采集”那行字上，“不都是你之前最在意的东西吗？”
他的手指猛地攥紧了鼠标，指节泛白，像是在用力克制着什么。沉默在空气里蔓延，阳光在桌面上缓缓移动，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没交叠在一起。过了许久，他才低声说：“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声音里带着种疲惫的沙哑，像是背负了太重的东西，再也撑不住了。
何时看着他眼底那片翻涌的情绪，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没再追问，只是把笔记本合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没关系，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她伸手把桌上的咖啡往他那边推了推，杯子碰到桌面的声音很轻，“先把策划案弄完吧，不然下午交不了差。”
江生看着那杯咖啡，又看了看她平静的侧脸，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重新把目光投向电脑屏幕。只是这一次，他的指尖敲在键盘上，力道轻了很多，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会议室里的风还在打着旋，窗帘偶尔被吹起一角，露出外面湛蓝的天，可两人之间那道光影，却像是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谁也没再试图跨过。
“你今天总走神。”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翻着笔记本的手指却有些发紧，纸页边缘被捻出几道浅浅的褶皱，“开会前一直在看手机，屏幕亮得刺眼，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的，眉头就没松开过；刚才又对着屏幕发呆，光标在‘用户留存率’那行字上停了快一分钟……是有私事？”
他沉默的几秒里，中央空调的风声格外清晰，像某种持续的低语在空旷的会议室里盘旋。然后，他伸手点了下任务栏里的聊天窗口，“啪”地关掉，那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声音淡淡的，像蒙着层薄冰：“工作上的事，处理完了。”
何时的目光扫过他关闭窗口的瞬间——屏幕残影里似乎闪过“上次你说的那个人……”几个字，墨色的宋体字在亮白的背景上格外扎眼，后面的内容被任务栏挡住了，只露出半个模糊的标点，像句没说完的话悬在半空。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面上却装作整理文件的样子，指尖划过纸张边缘，刻意让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前几天听老同事说，公司以前有个互动展示项目，叫什么‘星轨’来着，好像有个设计师提了个特别棒的点子，用实时数据流生成动态星图，用户触碰屏幕就能触发专属数据轨迹，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黄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瞥他。果然，他握着鼠标的手猛地顿了一下，指节瞬间泛白，像突然攥住了什么冰冷的东西，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是惊讶？还是慌乱？像石子投进水里的涟漪，刚漾开就被他强行按了下去，快得几乎抓不住。
“你从哪听说的？”他的声音比刚才沉了点，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尾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闲聊时听的，具体记不清了，老周他们说的，还说那方案要是成了，现在咱们部门的技术方向都得变。”她笑了笑，指尖在笔记本上敲了敲，把问题抛回去，“怎么，你也知道那个项目？听着挺像你的风格。”
“听过一点。”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滑动鼠标翻到下一页，滚轮的声音有些急促，“但那些都是几年前的东西了，技术早更新换代了，我们现在做的是全新方案，比那个成熟多了。”
他的语气很自然，甚至带着点对旧方案的轻描淡写，可何时注意到，他滑动鼠标的手指，比刚才快了半拍，像是在急于翻篇，生怕多停留一秒就会泄露什么。连带着屏幕上的页面切换都显得仓促，原本该仔细核对的图表参数，被他匆匆扫过，连个明显的公式错误都没发现——换作平时，他绝不会放过这种细节。
午休时间的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会议室里的凝滞。同事们陆续拿着餐盒离开，键盘声和说话声渐渐稀疏，最后只剩下空调持续的嗡鸣。何时起身想去倒杯咖啡，路过他座位时，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他的电脑——聊天窗口彻底关了，任务栏干干净净，只有策划案文档和几个图表软件的图标并排站着，像排整齐的士兵，守着什么秘密。桌面背景是片深蓝色的星空，星星的排列却有些眼熟，像极了她刚才提到的“星轨”项目描述里的星图布局。
她的脚步顿了顿，指尖在咖啡杯把手上轻轻摩挲着，忽然开口：“你电脑这星型排列挺特别的，自己设计的？”
江生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很快又放松下来，伸手合上电脑盖，屏幕的光亮在他脸上迅速褪去：“随便找的壁纸。”他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搭在臂弯，“去吃饭？楼下新开的那家轻食还不错。”
他刻意转移话题的意图太明显，连步伐都比平时快了些。何时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咖啡杯渐渐变凉，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片星空壁纸，那句没看完的消息，还有他提到旧项目时瞬间紧绷的神经，像散落的拼图，隐隐拼出个模糊的轮廓，却又看不真切。
茶水间的咖啡机“咕噜咕噜”响着，像在重复某个藏着秘密的音节。何时盯着褐色的液体缓缓注入杯子，泡沫在表面浮起又破灭，脑子里却在飞速打转。江生到底在瞒什么？他前阵子还冷嘲热讽，说她的方案“太保守像份财务报表”，这两天突然变得配合，甚至主动帮她完善方案里最棘手的动态演示模块，难道真是为了团队荣誉？可他刚才看到那条消息时的表情，眉峰压得那么低，分明带着点紧张，像怕被谁撞破什么。
回到会议室，她点开他刚修改的“创新路径”章节。光标划过屏幕，内容确实扎实得让人挑不出错：从AR技术的落地周期预估，到服务器扩容的成本控制表，连合作方可能提出的“数据安全合规性”质疑，都提前附了三页纸的应对方案，甚至标注了引用的最新行业法规条款。翻到某一页时，一行加粗的黑体字突然跳进眼里：“本方案建议采用基于高层战略导向的差异化创新路径。”
何时的心跳猛地加快了，像被什么东西攥紧。这句话她昨天下午才听组长在办公室打电话时提过——那是高层在季度战略会上反复强调的核心方向，连正式文件都还压在总监的抽屉里，根本没下发到项目组。江生怎么会知道？他既不是项目核心成员，上周提交的参与申请甚至还被组长压着没批，更不可能参加那场只有管理层才能进的会议。
她下意识地点开文档的历史版本记录，鼠标指针在屏幕上微微发颤。找到他添加这句话的时间——今天上午十点十七分，一分不差，正是他刚才盯着手机皱眉、说“处理工作消息”的时间段。
午休结束的提示音尖锐地响起，何时猛地合上电脑，指尖有些发凉，碰在杯壁上，激起一阵细微的凉意。原来他说的“工作消息”，根本不是普通的项目沟通。
下午三点，整合工作终于收尾。江生合上笔记本伸懒腰时，骨节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声响，像积攒了许久的疲惫终于松了劲：“差不多了，剩下的格式对齐和错别字你再过一遍，我先回工位处理点事。”他说话时避开了她的眼睛，目光落在桌角的U盘上。
“好。”何时点头，看着他把最终版文件传输到共享平台，进度条走到100%时，又额外备份了一份到那个银色U盘里。他收拾东西的动作很快，像是在赶时间，连掉在地上的笔都只是弯腰匆匆捡起来塞进笔筒，转身离开时，脚步在门口顿了顿，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别太较真，方案通过率应该没问题。”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笃定，像是提前拿到了标准答案，这让何时心里的疑团更重了。他凭什么这么确定？
会议室的门合上后，她重新打开电脑，调出那句“高层战略导向”的话。阳光从玻璃墙外照进来，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屏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把那行字照得清清楚楚。她忽然想起江生刚才说“方案通过率应该没问题”时的眼神——那不是猜测，更像是某种确认，仿佛早就知道评审会的标准和倾向。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能接触到还没公开的内部消息？他这两天突然的配合和示好，是为了借她的手把方案推上去，还是另有所图？那个灰色头像的消息，那句没说完的“上次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都和这些事有关？
手指悬在键盘上，何时深吸了口气，胸腔里像压着块石头。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这场看似顺利的合作，显然藏着她不知道的暗流，像平静的湖面下涌动的漩涡。而她能做的，就是握紧手里的方向盘，把文档里所有关键数据都做了二次校验，又在备注栏里悄悄标注了每项修改的经手人，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急转弯。
她点开文档的加密备份功能，设置了一串包含大小写字母和特殊符号的新密码，然后将文件同步到了私人云盘。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成15:17，阳光斜斜地掠过桌面，在策划案文档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像条看不清尽头的路，不知道通向光明，还是更深的迷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