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檀香燃得慢悠悠，一缕缕淡青色的烟丝在灯光下盘旋上升，最终消散在梁木之间。苏老爷端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椅扶手上的雕花，眼神冷得像深秋的井水，直直落在马小丑身上。他没有再端茶杯，只是微微蹙着眉，等待马小丑的回答——这等待带着一种上位者的从容，也藏着商人特有的审慎，仿佛在掂量眼前这个人，以及他背后那座危城的价值。
马小丑站在客厅中央，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冰凉刺骨，透过单薄的粗布鞋底渗上来，让他打了个不易察觉的寒颤。他知道，苏老爷的冷淡不是无的放矢。乱世之中，乡绅富户最忌讳的就是卷入军阀纷争，孙大炮势大，临城危在旦夕，苏老爷此刻闭门不出，本就是最稳妥的自保之道。自己深夜造访，无疑是把他架在了火上烤。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檀香混合着自己身上的尘土味、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是守城多日，早已浸透衣物的气息。他定了定神，拱手的姿势依旧标准，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苏老爷，晚辈深夜叨扰，绝非为一己之私，实在是临城已到了生死关头，万不得已才来求您相助。”
苏老爷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依旧没说话，只是眼皮微微抬了抬，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想必也知道，孙军合围已有数日，城内的粮食早就见了底。”马小丑的目光扫过客厅墙上挂着的《临城山水图》，画中的临城山清水秀，百姓安居乐业，与眼前的惨状形成鲜明对比，他的声音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哽咽，“现在，士兵们每天只能喝一碗掺着野菜根的米汤，有的弟兄饿极了，偷偷啃食观音土，腹胀而死；伤兵营里更是人间炼狱，没有金疮药，没有消炎药，伤口化脓生蛆，弟兄们疼得半夜惨叫，却连一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
他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力气，又像是在压抑心中的悲痛：“百姓们的日子更难熬。城西的张大爷，六十多岁的人了，为了给六岁的孙子找一口吃的，冒险去城外挖野菜，差点被孙军的巡逻队打死；还有城南的李寡妇，丈夫战死在城头，她带着两个孩子，家里早就断粮了，昨天我巡城时，看到她抱着孩子坐在门槛上，孩子已经饿得哭不出声音，她自己也快撑不住了……”
这些日子亲眼所见的惨状，一幕幕在马小丑脑海中浮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却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苏老爷，您是临城的老人，看着这座城从荒凉到繁盛，看着城里的百姓一代代繁衍。您之前捐赠的粮食和药品，救了不少人的命，弟兄们和百姓们都记着您的恩情。可现在，那些粮食早就耗尽了，药品也用得一干二净，再没有补给，用不了三天，城里就会饿殍遍地，伤兵们也会一个个死去，到时候，孙军不用攻城，就能踏平临城。”
苏老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笃、笃、笃”，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活了六十多年，历经三朝更迭，见过太多战乱纷争，也见过太多军阀草菅人命。在他看来，马小丑或许是个勇猛的军官，但乱世之中，仅凭一腔热血，根本守不住一座孤城。他担心的不是马小丑的诚意，而是这场坚守的徒劳——万一城破，自己今日的相助，只会换来孙大炮更疯狂的报复。
“马队长，”苏老爷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冷淡，却多了几分试探，“你说的这些，我并非不知。只是孙军有两万之众，装备精良，而你手下只剩数百残兵，临城城墙破败，粮草断绝。恕我直言，守住临城的胜算，微乎其微。我苏某虽然有些家产，但也不能拿全府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去赌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希望。”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马小丑的头上。马小丑知道，苏老爷说的是实情，换做任何人，恐怕都会做同样的选择。但他不能放弃，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苏老爷，语气坚定：“苏老爷，胜算虽小，但并非没有！孙军劳师远征，补给线本就脆弱，之前我们的游击小队已经多次袭扰，他们的粮草弹药本就紧张，如今合围临城，看似严密，实则是把自己的补给压力拉到了最大。只要我们能得到您的支持，撑过这几日，等孙军粮草耗尽，士气低落，我们再联合游击小队内外夹击，未必不能击退他们！”
“更何况，”马小丑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苏老爷，您以为闭门不出，就能独善其身吗？孙大炮是什么人，您应该比我更清楚。他之前攻破清风城，进城后三日不封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清风城的首富王老爷，家产被洗劫一空，全家上下几十口人，除了一个年幼的孙子侥幸逃脱，其余全部被杀！还有柳树镇，不过是个弹丸之地，因为抵抗了孙军一下，城破后被烧成了一片废墟，百姓死伤过半！”
这些都是马小丑从游击队员口中得知的实情，他一字一句地说出来，没有丝毫夸大，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力量。苏老爷的脸色微微变了，手指敲击桌面的节奏也乱了几分。他当然听说过孙大炮的残暴，只是一直心存侥幸，觉得只要自己不参与，或许能保住家业。但马小丑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他的侥幸心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临城一旦被破，他苏府就算有金山银山，也护不住一家老小。
“苏老爷，您捐粮捐药，不是帮我马小丑，是帮您自己，帮全城的百姓。”马小丑的语气缓和了下来，眼神中充满了诚恳，“我马小丑出身穷苦，老家就在临城周边的马家村，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小时候跟着父亲种过地，知道百姓过日子有多不容易。我参军打仗，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更不是为了鱼肉百姓，只是想让像我父母一样的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不用再受战乱之苦。”
他想起了小时候，家乡遭遇旱灾，颗粒无收，父亲带着他去逃荒，一路上看到的都是饿死的灾民，还有被军阀士兵抢夺的百姓。那时候他就发誓，要是将来有能力，一定要保护这些受苦的百姓。现在，他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不能退缩。
“只要您肯提供支持，我马小丑在此立誓：第一，必定死守临城，拼尽最后一滴血，也绝不会让孙军踏入城内半步，护一方百姓周全；第二，等击退孙军，您这次提供的粮食和药品，我加倍偿还——您捐一千石粮食，我还您两千石；您捐一百斤药材，我还您两百斤，若是不够，我愿用缴获的孙军物资抵偿，甚至可以保您今后在临城的商路畅通无阻，无人敢骚扰；第三，今后只要我马小丑在临城一日，就绝不允许任何士兵骚扰百姓，更不会让您的家产受到一丝一毫的损害，谁敢动您苏府的人，谁敢抢您苏府的东西，就是与我马小丑为敌，我定不饶他！”
马小丑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苏老爷的心上。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的虚伪和算计，只有一种纯粹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苏老爷看着他，心中的戒备渐渐松动了。他见过太多军阀，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则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马小丑不一样，他的眼神骗不了人，他的话里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檀香依旧在缓缓燃烧。苏老爷的手指停止了敲击，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盯着杯中漂浮的茶叶，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年轻时，临城也曾遭遇过战乱，那时候也是一位军官带领士兵死守城池，保护了百姓，可那位军官最终却战死在了城头。他也想起了这些天，府里的家丁回来禀报，说马小丑如何身先士卒，如何把自己的口粮分给士兵和百姓，如何在城墙上日夜坚守，不眠不休。
这些事情，都在一点点改变着他对马小丑的看法。他知道，马小丑或许不是最有谋略的将军，也不是最有权势的军阀，但他有一颗赤诚之心，有一份担当之气，这在乱世之中，比什么都可贵。
“你若守不住呢？”苏老爷放下茶杯，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马小丑，这个问题，像是最后的考验。
马小丑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短刀，刀身出鞘的瞬间，发出“呛啷”一声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客厅的寂静。他双手握刀，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眼神决绝，一字一顿地说道：“守不住，我马小丑愿与临城共存亡！孙军入城之日，便是我马小丑殉城之时！我会站在东门的城楼上，与城池同归于尽，绝不会苟且偷生，更不会让百姓独自面对孙军的屠刀！”
刀身的寒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神坚定如铁，没有丝毫的退缩和畏惧。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面黄肌瘦、疲惫不堪的临时指挥官，而是一个愿意为了信念、为了百姓，献出生命的勇士。
苏老爷看着他，心中最后一丝戒备也彻底消散了。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的背叛和算计，也见过太多的懦弱和退缩，像马小丑这样有勇有谋、有担当、有赤诚之心的年轻人，实在难得。临城不能毁，百姓也不能遭殃，或许，这个年轻人，真的能创造奇迹。
他长叹一声，这声叹息里，有释然，有决断，也有一丝对未来的期许。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马小丑面前，伸出手，示意他把刀收起来：“罢了，我信你一次。”
马小丑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苏老爷脸上的冰霜渐渐融化，眼神中多了几分温和，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喜悦，几乎让他落泪。他连忙收起短刀，对着苏老爷深深一揖：“苏老爷，多谢您！多谢您！临城的百姓和士兵，都会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不必谢我。”苏老爷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许多，“我不是帮你，是帮临城，帮这里的百姓。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临城是我的根，百姓是我的乡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毁在孙大炮手里。”
他转身走到客厅中央，对着门外高声喊道：“李忠！”
“老爷，奴才在！”之前通报的家丁李忠立刻跑了进来，恭敬地站在一旁。
“你立刻去库房清点粮食和药品。”苏老爷吩咐道，“粮仓里的大米、面粉、杂粮，各拿出一半来；药铺里的金疮药、消炎药、退烧药，还有所有能用上的草药，全部打包。另外，让厨房准备一些干粮和热水，给马队长和他的手下送去，他们想必也饿了很久了。”
“是！”李忠连忙应道，转身就要去执行。
“等等。”苏老爷叫住了他，补充道，“粮食和药品的数量，仔细登记造册，送到马队长手上。另外，挑选二十名身强力壮的家丁，带上马车，连夜将这些物资运往东门军营，路上务必小心，避开孙军的巡逻队。”
“奴才明白！”李忠应声而去。
马小丑看着苏老爷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心中充满了感激。他知道，苏老爷拿出的不仅仅是粮食和药品，更是临城的希望。有了这些物资，士兵们就能吃饱饭，伤兵们就能得到救治，百姓们就能看到希望，临城就能撑下去，就能等到击退孙军的那一天。
“苏老爷，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马小丑再次对着苏老爷拱手，眼神坚定地说道，“我一定会守住临城，击退孙军，让百姓们过上安稳日子，也一定会兑现我的承诺，加倍偿还您的物资，保护您的家产和商路！”
苏老爷点了点头，看着马小丑，眼神中充满了期许：“年轻人，我相信你。但守城之事，凶险万分，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不仅要守住城池，也要保护好自己。临城需要你，百姓也需要你。”
“晚辈谨记苏老爷的教诲！”马小丑恭敬地说道。
这时，厨房的下人端着几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和一碟咸菜走了进来，放在桌上。面条的香气瞬间弥漫在客厅里，勾起了马小丑的食欲。他已经太久没有吃过如此香喷喷的食物了，肚子里咕咕作响，几乎要控制不住。
“快坐下吃吧。”苏老爷笑着说道，“你这几天肯定没吃好，先垫垫肚子，物资准备好还需要一些时间。”
马小丑也不推辞，他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他需要尽快恢复体力，才能连夜将物资运回城内。他对着苏老爷拱了拱手，坐下后，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面条很烫，但他吃得很快，一碗面条转眼间就见了底，连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
苏老爷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是真的饿坏了，也是真的为了临城耗尽了心力。
“慢慢吃，不够还有。”苏老爷说道，让下人再给马小丑盛一碗。
马小丑连忙摆手：“多谢苏老爷，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我的两个手下还在门外等着，我想让他们也进来吃点东西。”
“应该的。”苏老爷说道，吩咐下人再准备两碗面条，送到门外给王强和刘勇。
马小丑吃完面条，感觉身体里渐渐有了力气，之前的疲惫和饥饿也缓解了不少。他站起身，对着苏老爷说道：“苏老爷，物资大概需要多久才能准备好？孙军的巡逻队看得紧，我们得尽快赶回城内，以免夜长梦多。”
“放心吧，”苏老爷说道，“粮仓和药铺都在府内，家丁们都很熟悉情况，半个时辰之内，一定能准备好。你先歇一会儿，等物资准备好了，我让李忠跟你一起去，他熟悉城外的路线，能帮你们避开孙军的巡逻队。”
“那就多谢苏老爷了！”马小丑再次道谢。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马小丑坐在客厅里，和苏老爷闲聊了起来。苏老爷询问了城内的具体情况，马小丑一一如实回答，从士兵的伤亡情况，到百姓的生活状况，再到孙军的部署和动向，都详细地说了一遍。苏老爷也给马小丑提了一些建议，比如如何更好地分配物资，如何加强城内的治安，如何安抚百姓的情绪，这些建议都很中肯，让马小丑受益匪浅。
通过交谈，马小丑对苏老爷有了更深的了解。他发现，苏老爷不仅仅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更是一个有见识、有担当、心系百姓的乡绅。他年轻时曾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对时局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告诉马小丑，孙大炮虽然势大，但根基不稳，内部矛盾重重，只要能守住临城，拖延时间，孙军内部迟早会出问题。
马小丑听着苏老爷的话，心中更加坚定了守城的决心。他知道，有了苏老爷的支持，有了百姓的拥护，有了弟兄们的拼死坚守，他们一定能击退孙军，守住临城。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李忠匆匆跑了进来，对着苏老爷和马小丑说道：“老爷，马队长，物资都已经准备好了！粮食一千五百石，药品五十箱，还有五百斤干粮，都已经装上了五辆马车，家丁也都集合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马小丑心中一喜，连忙站起身：“苏老爷，那我们就告辞了！”
苏老爷点了点头，亲自送马小丑到府门口。府门口，五辆马车整齐地排列着，二十名家丁牵着马，站在马车旁，个个精神抖擞。王强和刘勇也已经吃完了面条，看到马小丑出来，连忙迎了上来。
“马队长，一切都准备好了！”王强说道。
马小丑点了点头，对着苏老爷深深一揖：“苏老爷，晚辈告辞！您多保重，等击退孙军，晚辈再来登门道谢！”
“一路小心！”苏老爷叮嘱道，“记住，守住临城，保护好百姓，就是对我最好的道谢！”
“晚辈谨记！”
马小丑不再多言，转身跳上一辆马车，对着家丁们高声喊道：“出发！目标东门军营！”
“驾！”家丁们纷纷挥动马鞭，马车缓缓启动，朝着东门的方向驶去。马小丑坐在马车上，回头望了一眼苏府的大门，苏老爷依旧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离去。夜色中，苏府的灯笼依旧亮着，像一盏指路的明灯，照亮了他们前行的道路。
马车在城西的街道上缓缓行驶，夜色浓重，街道两旁的房屋漆黑一片，偶尔能听到几声百姓的咳嗽声和孩子的哭声，透着一股凄凉。但马小丑的心中，却充满了希望和力量。他知道，这些马车里装的不仅仅是粮食和药品，更是临城的生机，是百姓的希望，是击退孙军的底气。
他握紧拳头，眼神坚定地望着前方。东门的方向，隐约能看到城墙上的篝火，那是守城士兵们在坚守岗位。他知道，城内的士兵和百姓，还在等着他们，等着这些救命的物资。他必须尽快赶回城内，将物资分发下去，让士兵们吃饱饭，让伤兵们得到救治，让百姓们看到希望。
马车驶过街道，朝着东门的方向疾驰而去。夜色中，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但他们带来的希望，却像一颗种子，在临城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上，悄然生根发芽。
临城的危机，还没有解除。孙军的合围依旧严密，进攻随时可能再次发起。但马小丑知道，有了苏老爷的支持，有了士兵们的拼死坚守，有了百姓们的同心协力，他们一定能撑过最艰难的时刻，一定能击退孙军，守住这座城池，守住自己的家园。
夜色渐深，马车在夜色中疾驰，朝着希望的方向，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