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丐喝下药汤和菜汤后短暂的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虚假的安宁，并未持续太久。随着夜色再次如同厚重的墨汁般浸染破庙，他的病情急转直下，以一种骇人的速度，向着更深的深渊滑落。
后半夜，凌云被一阵高亢而混乱的呓语惊醒。那不是之前压抑的呻吟或痛苦的咳嗽，而是一种完全失去理智的、声嘶力竭的胡言乱语。老乞丐在角落里挣扎扭动，枯瘦的手臂在空中胡乱挥舞，仿佛在抵御看不见的敌人。他时而用沙哑的嗓子尖声叫骂着模糊的人名或地名，时而又像孩童般呜咽哭泣，哀求着“给口吃的”或“别打我”。话语支离破碎，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和呕吐声（虽然可能只吐出些酸水），在寂静的庙宇中回荡，显得格外凄厉可怖。
凌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凑近窝棚缝隙观察，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老乞丐脸上那异样的、如同燃烧般的潮红。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从那角落散发出的、不正常的灼热气息。高热惊厥，谵妄。 这是重度感染引发全身性炎症反应的危重表现，说明病情已不仅局限于肺部，可能已发展为全身性的败血症倾向。在现代医疗条件下，这都是需要进入IcU监护的急症，而在这里，无异于被死神提前签下了通行证。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浓重和逼近。老乞丐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风箱，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震碎胸腔，生命之火在高温的炙烤下疯狂摇曳，随时可能熄灭。
凌云僵在原地，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白日里救助后那一丝微弱的慰藉和道德满足感，此刻被严峻的现实冲击得七零八落。救，还是不救？ 这个选择题再次摆在他面前，但这一次，筹码变得更加沉重。
救？
意味着要投入更多、更宝贵的资源。他需要动用储备的、可能用于自己伤口反复或未来不确定风险的草药。尤其是针对这种风寒束表、邪热壅肺的急症，需要药性更强、更具发散力的药材，比如麻黄用来发汗解表平喘，桂枝用来解肌发表、温通经脉。可他手头只有艾草、蒲公英、车前草等以清热解毒、利尿化痰为主的草药，药力恐难直达病所。配伍出的方剂效果将大打折扣，很可能只是浪费。
意味着他要进行更密切的接触。需要物理降温，需要帮助清理呕吐物，甚至可能需要处理更污秽的情况。被传染的风险呈几何级数上升。他自己左肩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免疫力尚未恢复，一旦被这种强效的致病菌感染，后果不堪设想。
意味着他将消耗更多本就稀缺的食物和水分，尤其是珍贵的盐。他自己的体力储备也接近底线，过度消耗将危及自身生存。
不救？
那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刚刚建立起一丝微弱联系的生命，在极度痛苦和神志错乱中走向终结。那凄厉的呓语，像一把把钝锉，反复打磨着他作为医者的良心。见死不救，对于曾经誓言“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凌云来说，是灵魂上无法抹去的污点。这种精神上的鞭挞，或许比身体的伤病更加折磨人。而且，老乞丐可能是他了解这个世界、获取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他的死亡也意味着这扇窗户的关闭。
理性的声音在尖叫：自保！优先确保自己的生存！你的仁心在绝对的生存法则面前，是奢侈且致命的！
而本能的声音在呐喊：你是医生！你的天职是对抗死亡，而不是权衡利弊后选择袖手旁观！
两种力量在他脑中激烈厮杀，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感到一阵阵眩晕，胃部因紧张和矛盾而痉挛。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的风暴。
他看向自己那个小小的“药篓”，里面干枯的草药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它们的局限。他看向所剩无几的野菜和盐罐，那是他生命的保障。他再看向那个在死亡线上痛苦挣扎的身影，听着那已经不似人声的哀嚎。
最终，当老乞丐一阵极其剧烈的咳嗽后，陷入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时，凌云猛地打了个寒颤。他害怕那寂静是永恒的终点。
就在那一刹那，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恐惧，都被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冲垮了。那是一种深植于他骨髓、流淌在他血液中的本能——对生命的敬畏，和对死亡的抗争。
“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眼神中的犹豫和挣扎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就这样消逝，哪怕希望渺茫，哪怕代价巨大，他也要试一试！
道德的枷锁，在这一刻，选择了承担重量。他迅速行动起来，不再纠结。仁心，战胜了利己的算计，但也将他和这个垂死的老人，更紧地捆绑在了一起，走向未知的吉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