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疏星尚在。杨士奇换上那身代表五品官阶的崭新青色官袍,仔细理好衣冠,向着晨雾笼罩的皇城走去。宫门巍峨,甲士肃立,他的脚步沉稳,内心却已波澜壮阔。
踏入久违的东宫春坊,殿内灯火通明,熏香袅袅。太子朱高炽已端坐于书案之后,比之前更显清瘦,脸色带着一丝倦容,但眼神温和,见到他进来,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那笑容背后,却藏着一抹难以尽述的忧虑。
臣杨士奇,参见太子殿下。杨士奇依礼参拜,姿态恭谨。
杨先生快快请起!朱高炽抬手虚扶,语气带着如释重负的欣慰,一别数月,先生辛苦了!东南风波险恶,先生不仅安然归来,更建此殊功,为朝廷除去心腹大患。如今得先生重回春坊,孤......心甚安。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格外缓慢而沉重。
殿下厚爱,臣愧不敢当。分所当为,不敢言功。杨士奇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太子,他能感受到太子那份背后,是更深的不安与倚重。
没有更多寒暄,讲读随即开始。杨士奇展开《礼记·王制》,声音清朗从容。他不仅阐释经文本义,更将历代典章、当前政令、乃至东南查案所见所闻的民生利弊,巧妙地融入其中。当讲到司寇正刑明辟,以诘四方时,他引申到司法公正与吏治清廉;当讲到制国用,量入以为出时,他则谈及漕运、税赋与国家用度,隐隐指向可能到来的巨大军费开支。
太子听得极为专注,不时发问,目光越来越亮。他感受到,杨先生此番归来,经世之才更为淬炼,所言所论,皆切中时弊,发人深省。这不仅仅是讲读经义,更是一场关于帝国未来的深入探讨。
然而,无论是讲读者还是听讲者,心中都萦绕着周老吏带来的那两个消息——北征,与可能复起的汉王阴影。这使得春坊内这片看似祥和的学术氛围,底下却涌动着关乎国本与个人命运的暗流。
讲读暂告一段落,内侍奉上茶点。太子挥退左右,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朱高炽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低声道:先生归来,孤确有倚仗之感。只是......近日宫中似有风声,父皇......似又有巡边之意。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杨士奇,目光复杂,若父皇北巡,京中事务......只怕又要多生波折。汉王虽在府中,然其旧部......未必甘心寂寞。
杨士奇心中了然,太子也已听到了风声。他沉吟片刻,缓声道:殿下,《王制》有云,天子斋戒受谏,巡狩四方,本是古制,意在安边定国。陛下雄才大略,此乃国家之福。至于京中,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殿下身为储副,名分早定,只需一如既往,修德讲学,关心民瘼,持身以正,处事以公。则宵小之辈,虽有心,亦无可趁之机。臣等必竭尽驽钝,辅佐殿下,稳守根本。
他没有直接提及汉王,但句句都回应了太子的担忧。他强调的是、、稳守根本,这是儒家政治哲学中,储君在面对挑战时最正统、也最稳健的策略。
朱高炽凝视着他,良久,缓缓点头,紧绷的神色稍稍松弛: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孤明白了。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内侍急匆匆入内,跪地禀报:殿下,兵部急奏,北元残余势力频繁扰边,大同镇外发现大队骑兵踪迹,边关告急!
太子神色一凝,与杨士奇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忧虑。这军报来得太过巧合,仿佛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北征造势。
知道了。太子挥退内侍,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击着,先生看,这北疆的风,怕是越刮越急了。
杨士奇默然不语。他心知,这突如其来的边关急报,不仅坐实了北征的传闻,更为那些主张启用汉王的声音添了最有力的筹码。此刻的东宫,看似平静,实则已是暗涌丛生。
离开春坊时,杨士奇在宫门外遇见了一队整装待发的驿卒。他们身背插着羽毛的紧急军报,正快马加鞭向着五军都督府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声在清晨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望着驿卒远去的背影,杨士奇深深吸了口气。北疆的阴云,已笼罩在京城上空。而汉王府那扇紧闭的大门后,似乎也传来了不寻常的动静。这左春坊左庶子的青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