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柏举之地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中，连营垒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吴军中军大帐内，灯烛彻夜未熄。孙武静立在巨大的皮质地图前，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这图卷，直抵对面二十万楚军的心脏。林越侍立一旁，能清晰地感受到帐内弥漫的那种大战将至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紧绷。
“雾起矣。”孙武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金石之音，“天时已至。”
林越望向帐外，只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能见度不足百步。他心中了然，这场大雾，正是昨夜他与孙武推演时最期盼的“奇正之变”的关键。“大雾弥天，正可掩我形迹，乱敌耳目。夫概将军此刻出发，恰逢其时。”
孙武微微颔首，指尖点在地图上一处狭窄的山谷标记上。“《军争篇》有云：‘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也。’今我以正兵（主力）合于前，示敌以实；以奇兵（夫概部）分于后，击敌以虚。此正‘以分合为变’之要义。子常（楚令尹）只道我吴军远来疲惫，必求速战，将主力尽数陈列于正面，其后方必然空虚。此正‘出其不趋，趋其不意’之机。”
他的话语中蕴含着绝对的自信，那是基于对敌我形势的精确算计，也是对《孙子兵法》理论的彻底践行。林越看着地图上那道代表夫概迂回路线的弧线，如同看到一柄即将刺入巨兽软肋的致命匕首。他补充道：“不仅如此，楚军连年遭我‘疲楚’之计，士气已堕，将骄兵惰。此番对峙，其阵型虽大，却松散无序，侧翼防护更是形同虚设。一旦后方遇袭，其溃败之势，恐如雪崩。”
孙武赞许地看了林越一眼：“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林越，你已深谙‘识众寡之用’之理。传令夫概，依计行事，务必于辰时雾散前，抵达指定位置，以火为号！”
“诺！”传令兵低声应道，身影迅速没入浓雾之中。
与此同时，在吴军大营侧翼，五千精锐已悄无声息地集结完毕。这些士兵是孙武亲手锤炼出的尖刀，眼神锐利，纪律严明。公子夫概顶盔贯甲，立于队前，这位以勇猛着称的将领，此刻脸上满是决绝。
孙武与林越亲自前来送行。孙武握住夫概的手臂，沉声道：“将军，此战成败，系于你一身。切记，《九地篇》所言：‘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尔等深入敌后，便是置之死地，唯有奋勇向前，方能求生、求胜！待你处火起，我便率全军压上，使楚军首尾不能相顾。”
夫概重重抱拳，甲叶铿锵：“武哥放心！夫概必不辱命！这五千儿郎，皆是敢死之士，定叫那楚军后方，翻天覆地！”他又看向林越，“林先生，待我功成，再与你痛饮！”
林越心中激荡，亦抱拳道：“将军保重！我等在此，静候佳音！”
没有多余的仪式，五千精兵如同幽灵般，借着浓雾与地形的掩护，迅速消失在蜿蜒的山谷小径中。每一步都需谨慎，任何一点声响都可能暴露行踪，导致满盘皆输。林越目送他们离去，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他知道，历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句“夫概突袭”，其背后是数千将士在刀尖上行走的惊险。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东方渐白，但雾气仍未完全散去，只是从之前的伸手不见五指，变成了朦胧一片。正面战场上，吴军主力已列阵完毕，战旗在微风中低垂，士兵们紧握兵器，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中军方向，等待着进攻的命令。对面的楚军营垒亦是号角连营，人影幢幢，显然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楚令尹子常稳坐中军，自以为兵力占尽优势，只需正面击溃吴军便可大获全胜，全然未觉危险已从背后悄然逼近。
辰时将至，雾气最薄之际！
突然，楚军后方偏西的方向，一道赤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火光在朦胧的雾气中显得格外刺眼，随之而来的，是如同山洪暴发般的喊杀声与战鼓声！
“成了！”林越几乎要跳起来，指向火光起处。
孙武眼中精光爆射，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猛然挥出！“全军听令！楚军已乱，随我——杀！”
“杀——！”
积蓄已久的战意瞬间爆发！吴军阵中鼓声震天，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如同决堤的洪水，向正面的楚军阵地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猛攻。孙武一马当先，林越紧随其侧，虽不直接搏杀，但他的心已与整个战场融为一体。
此刻的楚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噩梦。前方是吴军主力凶猛的冲击，阵线尚未稳固，后方却传来震天的厮杀声与惨嚎。夫概率领的五千锐士，如同神兵天降，从楚军防御最薄弱的后方和侧翼狠狠切入！他们蓄势已久，锐不可当，见人就砍，遇帐便烧，专挑楚军的指挥系统和辎重粮草下手。
“不好了！吴军从后面杀来了！”
“粮草着火了！”
“快跑啊！我们被包围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庞大的楚军中急速蔓延。前方的士兵不知后方发生了多大变故，只听得身后大乱，以为退路已断，军心瞬间崩溃；后方的士兵则直面夫概部的屠戮，哭爹喊娘，四散奔逃。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二十万大军竟乱作一团，互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子常在中军听得后方大乱，又见前方阵线动摇，惊得魂飞魄散，连声呼喝试图稳住阵脚，但此刻已是兵败如山倒，任他如何呼喊，也止不住全线的溃败。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军队如同雪狮子向火，迅速消融，只得在亲信部将的保护下，仓皇弃车换马，向西南方向狼狈逃窜。
孙武挥剑指挥大军乘胜追击，同时下令：“传令夫概，向中军靠拢，合力绞杀残敌！《作战篇》云：‘故兵贵胜，不贵久。’今日之势，当求全胜，不可使楚军有喘息之机！”
林越看着眼前楚军溃败的宏大而又混乱的场面，心中对孙武的敬佩达到了顶点。这不仅仅是战术的胜利，更是对“奇正”、“虚实”、“迁直”等兵法原理出神入化的运用。一场看似实力悬殊的对决，因这一记精准的“奇兵”而彻底逆转。
阳光终于彻底驱散了晨雾，照亮了柏举战场。只见原野上，楚军的旌旗、辎重丢弃得到处都是，溃兵如潮水般奔逃，吴军则分成数股，如同猎豹般进行着高效的追击与清剿。
孙武勒住战马，眺望着这片由他主导的胜利战场，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带着一丝凝重。他缓缓对身旁的林越道：“林越，你可见到了？《谋攻篇》之至高境界，‘不战而屈人之兵’，终究难求。然既已战，便须如《九地篇》所言，‘并敌一向，千里杀将’，以雷霆之势，锁定胜局。今日之胜，乃将士用命，亦是兵法之验。”
林越深深点头，望着远处仍在追亡逐北的吴军将士，以及天边那渐渐消散的烽烟，沉声道：“先生所言极是。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此战之后，楚国元气大伤，天下格局或将由此而变。只是……不知那楚昭王，此刻是否已闻风而逃？”
孙武目光投向遥远的南方，那是楚国郢都的方向：“郢城之门，已为我吴军洞开。下一步，便是直捣黄龙！”
吴军的号角声，在胜利的战场上悠长回荡，预示着一条通往楚国心脏的征途，正式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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