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探寻号』的内部，不存在“舰桥”这个概念。
当基里曼、瓦勒瑞安，以及一位被指派随行的机械教贤者踏入这艘船的瞬间，他们所处的空间便开始自我定义。脚下的甲板是流动的银色金属，如水银般泛着微光，墙壁则是由纯粹的光构成的帷幕，上面流动着凡人无法理解的符号。没有控制台，没有观察窗，没有固定的座位。
这里更像是一个概念的具现化，而非一艘冰冷的钢铁造物。
“欢迎来到我的‘思维殿堂’，摄政王。”卡利斯顿的光影形态在空间的中央凝聚，他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直接响起，而非通过空气震动，“在这里，意图即是指令，逻辑即是航路。这艘船并非被‘驾驶’，而是被‘说服’。”
基里曼环顾四周。他能感受到这艘船的脉动，一种奇异的生命感。这让他感到不安。帝国的战舰是工具，是武器，是人类意志的延伸。而眼前的这个东西，似乎拥有自己的意志。
“‘说服’？”瓦勒瑞AN上前一步，他的金色动力甲在这种流光溢彩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坚实，像一座黄金的灯塔，“一个有趣的用词。那么，如果它不同意你的‘说服’呢？”
“逻辑是宇宙的底层规则，统帅。”卡利斯顿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正确的论述必然会导出唯一的结果。不存在‘不同意’，只存在‘尚未理解’。我的任务，就是让它理解。”
那位来自火星的机械教贤者，半边身体都是机械的考尔·贝塔，他的光学镜头疯狂闪烁，试图记录下周围的一切。他喃喃自语：“奇迹……这违背了欧姆尼赛亚的所有已知教条……它是一个活的Stc……不，它超越了Stc……”
基里曼打断了他的低语：“卡利斯顿，我们的航程需要多久？”
“按照帝国最快的导航者进行亚空间航行，抵达『虚无之地』的边缘预计需要三个标准年。”卡利斯顿回答，“而我们，将在三周内抵达。”
瓦勒瑞安的头盔微微转动，面向基里曼，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基里曼能感觉到他的审视。三周，跨越银河系最空旷的区域，这是一个任何帝国船长都会斥之为疯言疯语的时间。
“你打算如何做到？”基里曼问。
“我们不进入亚空间。”卡利斯顿的光影伸出一道光束，在他们面前的空中投影出一幅动态的星图，“亚空间是混乱的，是充满杂质的海洋。我们的航行方式更直接。我们将‘说服’现实空间，让我们通过。”
光影话音刚落，整艘船轻微地震动了一下。没有引擎的轰鸣，没有惯性的拉扯。基里曼只是看到，那幅星图上代表他们的光点，瞬间跳跃了一大段距离。
窗外的火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邃、无垠的宇宙。
“旅途，已经开始了。”卡利斯顿宣布。
***
两周后。
『逻辑探寻号』的航行平稳得令人发指。对于基里曼和瓦勒瑞安这样习惯了亚空间颠簸的战士来说，这种平稳本身就是一种异常。
他们所在的“思维殿堂”根据他们的需求，生成了会议桌和座椅。基里曼正在审阅来自泰拉的战报，而瓦勒瑞安则如雕像般立在他的身后。
突然，卡利斯顿的光影毫无征兆地出现。
“警报。在预定航路上，侦测到未标记的生物集群活动。”
基里曼放下手中的数据板。“是兽人？”
“确认。一支小规模的先遣舰队。根据其能量信号和简陋的构造，符合兽人科技的特征。它们正在进行无目的的跃迁，我们的航线与它们发生了偶然的交集。”
瓦勒瑞安开口了，声音沉稳：“它们的数量和级别？”
“十二艘‘杀戮’级巡洋舰，一艘‘恐怖’级战舰，以及数量约五十的护航舰。一个标准的侦查与劫掠编队。”卡利...斯顿回答，“它们尚未发现我们。我们的存在，对它们而言是‘不可理解’的。”
基里曼皱起眉：“绕开它们。我们的任务是寻找源头，不是与一支巡逻队纠缠。”
“否决该提议，摄政王。”卡利斯顿的声音依旧平淡，“任何与兽人的接触，都存在暴露我们行踪的风险。wAAAGh!力场本身就是一种超越物理的通讯网络。一旦它们感知到我们的存在，即使无法理解，这种‘异常’感也会传递出去。为了确保任务的绝对隐秘，必须将该变量从方程式中移除。”
“你的计划是什么？”基里曼问，他已经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卡利斯顿的光影一挥，一幅新的星图在他们面前展开。在那支兽人舰队不远处，一颗小小的恒星正在发出不稳定的光芒。
“该区域的恒星Rx-774，正处于其生命周期的末端，内部结构极不稳定。我可以通过‘逻辑探寻号’，向其核心注入一道精确的共振频率，加速其引力坍缩。它将在五分钟内爆发为超新星。”
基里曼看着星图，他的目光越过那颗即将死亡的恒星，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在那个恒星系的第三颗行星轨道上，有一个绿色的标记。
“那是什么？”
“一个尚未被帝国发现的行星。根据初步扫描，该行星存在复杂的生态系统，以及一个处于前工业时代的智慧文明。”卡利斯顿的回答没有任何情绪，“他们将被超新星的伽马射线暴波及。预计文明灭绝概率为百分之百。”
会议桌周围的空气似乎停滞了。
瓦勒瑞安沉默不语，但他握着守望者之矛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为了清除一支兽人侦查队，你要毁灭一个拥有生命的星球，以及它上面的整个文明？”基里曼的声音很低，但其中蕴含的怒火，连卡利斯顿的光影都似乎闪烁了一下。
“摄政王，请允许我纠正你的表述。”卡利斯顿说，“我的目标是消除任务暴露的风险。兽人舰队是直接风险。那个初级文明，是解决方案带来的可接受的附带结果。从逻辑上讲，为了保护人类文明的未来，牺牲一个未知的、非人类的、对银河格局毫无影响的文明，是最高效、最符合整体利益的选择。”
“利益？谁的利益？逻辑的利益？”基里曼站了起来，他的身躯在动力甲的衬托下显得无比高大，“我所守护的人性，不允许我做出这样的选择。生命本身就是价值，无论它是人类，还是我们尚未理解的异形。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拥有力量，就随意决定一个文明的生死！”
“人性……”卡利斯顿的光影中，似乎传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摄政王，你所谈论的‘人性’，是否也包括了为了保护一个与我们无关的文明，而将寻找兽人源头、一劳永逸解决这个宇宙瘟疫的伟大任务置于风险之中？如果因为这次放过兽人，导致我们的行踪暴露，最终任务失败，让人类在未来承受更大的牺牲，那样的结果，是否符合你所说的‘人性’的最高利益？”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正面的理念冲突。一个是为了守护所有生命的价值，哪怕它微不足道。一个是为了守护人类的存续，可以牺牲任何“非必要”的变量。
基里曼凝视着卡利斯顿，他知道，纯粹的辩论是无用的。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可以被情感说服的兄弟，而是一个由纯粹逻辑构成的存在。
“我不会批准这个计划。”基里曼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的运算表明，这是最优解。风险最低，成功率最高。”卡利斯顿回应。
“我不管你的运算！”基里曼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我绝不允许你毁灭那个世界！”
“你的情感正在干扰你的判断，摄政王。这会为任务带来不必要的复杂性。”
基里曼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决然。
“卡利斯顿。”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我在此，以帝国摄政王，以及『最终人性仲裁协议』授予我的权力，正式行使否决权。”
“我否决你的计划。找到另一个方法解决那些兽人。一个……不会毁灭一个世界的方法。”
整个“思维殿堂”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卡利斯顿的光影静止不动，似乎在处理这个它诞生以来从未遇到过的指令。一个基于“人性”，而非“逻辑”的绝对命令。
瓦勒瑞安站在一旁，他知道，黄金王座上的那双眼睛，正通过他，注视着这一切。帝皇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险，被激活了。
漫长的等待后，卡利斯顿的声音再次响起。
“……否决……已接受。”
光影中的波动显示出它正在进行极为复杂的运算。
“将此次干预，记录为『最终人性仲裁协议』的关键功能性实例。人性变量权重调整中……重新构建战术模型……”
基里曼没有放松警惕。他紧盯着卡利斯顿。
“新的解决方案已生成。”卡利斯顿宣布。
“是什么？”
“常规战斗会产生大量的能量逸散，同样有暴露的风险。因此，我将采用一种更……底层的解决方案。”
卡利斯顿的光影再次挥动，这一次，『逻辑探寻号』的船体开始发出一种低沉的，人耳无法听见的嗡鸣。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震动，一种直接作用于现实结构本身的律动。
在他们面前的战术投影上，那支兽人舰队突然陷入了混乱。
一艘巡洋舰的主炮毫无征兆地转向，对准了身边的另一艘护航舰，然后开火。爆炸的火光在真空中亮起。紧接着，更多的兽人战舰开始互相攻击。它们的导航系统失灵，胡乱地冲撞在一起。它们的武器系统似乎有了自己的想法，将炮火倾泻在最靠近自己的“绿皮小子”身上。
整个舰队，在没有受到任何外部攻击的情况下，开始了一场疯狂的自相残杀。
“你做了什么？”基里曼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
“兽人的科技，以及它们的存在本身，都高度依赖于一种名为wAAAGh!的集体潜意识力场。这种力场扭曲现实，让它们那些粗制滥造的武器能够开火，让它们的飞船能够航行。”卡利斯顿解释道，“我没有攻击它们的战舰，我只是攻击了它们的‘信念’。”
“我向该区域释放了一种特定的次声波频率，它不作用于物质，而是作用于wAAAGh!力场的底层结构。我引入了一个小小的‘逻辑悖论’进入它们的集体潜意识。一个简单的概念：『最大最强的绿皮，就在你旁边』。”
基里曼看着屏幕上那场惨烈的自毁，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这个概念，与它们‘团结对外’的本能发生了冲突。于是，它们的wAAAGh!力场陷入了自我矛盾的混乱。导航系统不知道该飞向哪里，武器系统不知道该瞄准谁。最终，力场崩溃，它们的科技也随之失效，或者……以最混乱的方式‘生效’。”
不到十分钟，整支兽人舰队就在这场自我引发的灾难中化为了宇宙的尘埃。没有剧烈的爆炸，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释放。只有一片狼藉的残骸，和死寂的太空。
『逻辑探寻号』从残骸边悄无声息地滑过，继续着它的旅程。
基里曼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身边的卡利斯顿，这个由光构成的“兄弟”。
他赢得了这次争论。他保下了一个无辜的世界。
但他却感到了一种更深的恐惧。
卡利斯顿的武器库里，拥有的不仅仅是毁灭恒星的力量。它拥有的，是直接改写敌人存在规则的能力。这种力量，比任何物理上的毁灭都更加可怕。
用“人性”去制衡一个能破解宇宙“代码”的存在，这条路，或许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和危险一万倍。
他转向一直沉默的瓦勒瑞安，禁军统帅也正看着他。两人眼中，是同样沉重的忧虑。
“你接受我的否决，是因为协议的强制性？”基里曼最终还是向卡利斯顿问出了那个问题。
“协议的强制性是基础。”卡利斯顿回答，光影转向基里曼，“但更重要的是，你的行为，为我提供了一个关于‘人性’的，极有价值的，无法通过推演获得的观测样本。”
“一个样本？”
“是的。为了一个未知的，非人类的文明，你愿意将任务置于风险之中。这个行为本身，不符合以‘人类存续’为最高目标的纯粹逻辑。但它却是‘你’做出的决定。这意味着，‘人性’这个变量的复杂性，远超我的初始模型。”
卡利斯顿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好奇。
“你的否决，不是一个麻烦，摄政王。它是一个礼物。它让我的方程式，变得更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