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山林,寒气刺骨,露水打湿了残破的衣袍,黏在伤口上,带来一阵阵细密尖锐的刺痛。
九个人的队伍在沉默中艰难挪动,每一步都像是在挣脱泥沼。
洛兰凭借记忆和对星位的微弱辨识,引领着方向。
他的左臂伤口虽然重新包扎过,但失血和疲惫让他的脸色在稀薄的月光下显得如同鬼魅。
老兵拄着拐杖,每一步都咬紧牙关,背上的刀伤火辣辣地疼。
欧斯特大师被凯兰和菲拉轮流搀扶,苍老的脸上毫无血色,呼吸微弱。
那几名仅存的反叛军战士眼神空洞,机械地迈着步子,仿佛灵魂已经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个被鲜血染红的据点外。
鸢尾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体力消耗巨大,但她咬着牙没吭声,只是不时担忧地看一眼状态极差的欧斯特大师和步履蹒跚的洛兰。
林其走在队伍偏后的位置,他的感知如同无形,最大限度地延伸出去,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手中的断刀被他握得温热,陈秋旭失踪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头。
“快了……就在前面……”洛兰的声音气若游丝,指着前方山脊上一处模糊的、比周围林木更高大的黑影。
那是一座早已废弃不知多少年的旧了望塔,石基崩塌了大半,木质的塔身倾斜,爬满了枯藤。
然而,当队伍勉强靠近塔基时,走在前面的老兵猛地停下脚步,举起拐杖示意警戒。
塔基背风的角落里,隐约有火光闪烁!还有……极轻微的说话声!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追兵?还是……
洛兰示意大家伏低身体,他强撑着,猫着腰,借助岩石和灌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前摸去。林其也屏住呼吸,将感知集中向那个方向。
火光来自一小堆谨慎燃烧的篝火,旁边围着三个人影。
借着跳跃的火光,可以看到那是两男一女。
他们同样衣衫褴褛,满身尘土,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惊魂未定的仓惶。
他们的装备看起来很杂乱,不像是正规军队,但眼神中却有一种经历过生死考验的锐利。
其中那个看起来是头领的、脸上有一道新鲜疤痕的男人正压低声音对同伴说着:“……必须尽快把消息送出去,据点被端了,莫兰泽将军下落不明……摄政王的军队正在大规模搜山……”
他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潜伏在黑暗中的洛兰等人耳边!
这些人……不是敌人!
他们也是从这场灾难中逃出来的?还是……
洛兰不再犹豫,他猛地从藏身处站了出来,虽然身形摇晃,但手中的剑依旧握得稳定,声音沙哑而警惕:“你们是谁?”
那三人被突然出现的洛兰吓了一跳,瞬间跳起,武器出鞘,紧张地对准了他。
但当火光照亮洛兰那虽然狼狈却依稀可辨的面容,以及他身后陆续站起来的、同样伤痕累累的众人时,那个脸上带疤的男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洛……洛兰队长?!是你们?!你们还活着!”
他激动地放下武器,快步上前:“我是‘灰鼠’!西区三号联络点的‘灰鼠’啊!我们据点昨天傍晚也被端了!拼死才逃出来几个!我们正在想办法联系其他幸存者!”
“灰鼠……”洛兰重复着这个代号,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但他依旧没有完全放下警惕,“证明你的身份。”
叫‘灰鼠’的男人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刻着铁剑和弓的图案的木质徽章,以及半张被烧焦边缘的密信碎片——那是反判军内部特定的联络方式和信物。
林其和鸢尾也是第一次看见他们的标志。
确认了身份,压抑的气氛瞬间被一种劫后逢生的复杂情绪取代。
那三名幸存者看着洛兰等人凄惨的模样,尤其是被搀扶着的欧斯特大师,眼中充满了悲痛和同情。
“队长……将军他……”‘灰鼠’声音哽咽。
洛兰闭了闭眼,痛苦地摇了摇头:“将军……为了掩护我们突围……还在后面……”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短暂的沉默,如同默哀。
“这里不能久留。”
老兵喘着粗气提醒道,“追兵肯定在扩大搜索范围。”
‘灰鼠’立刻点头:“对!我们也是刚找到这里。这个了望塔虽然废弃,但下面有个半塌的地窖,还算隐蔽,可以暂时躲藏,处理下伤势。”
合流后的十二人,迅速清理了篝火的痕迹,然后互相搀扶着,钻进了那个阴暗潮湿、布满蛛网和腐朽气味的狭小地窖。
地窖空间逼仄,几乎无法让所有人完全躺下。但此刻,这方寸之地却成了他们唯一的避难所。
凯兰和菲拉立刻开始为伤势最重的几人重新处理伤口,用的是‘灰鼠’他们携带的、同样所剩无几的草药。
欧斯特大师被安置在最里面相对干燥的角落,凯兰小心地喂他喝下一点清水。
洛兰靠坐在冰冷的土墙上,处理着自己手臂的伤口,脸色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部分锐利,他开始向‘灰鼠’询问其他据点的情况和外界的信息。
鸢尾缩在林其身边,看着眼前这群在绝境中挣扎、却依旧没有放弃希望的人,看着洛兰强撑着的领导,看着老兵即便受伤也不忘检查地窖入口的警戒,看着法师们耗尽心力救治同伴……
她忽然低声对林其说:“他们……好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
林其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跳动的、重新升起的、被严格控制光线的微小篝火上,轻声道:“因为放弃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地窖外,山林依旧被黑暗和危险笼罩。
地窖里弥漫着血腥、草药和泥土混合的沉闷气味。
十二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伤口在寒冷和疲惫中隐隐作痛,没有人能真正入睡,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偶尔因疼痛发出的闷哼。
洛兰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但耳朵始终竖着,捕捉着地窖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老兵抱着他的拐杖,脑袋一点一点,却总在即将睡着的瞬间猛地惊醒。
欧斯特大师在凯兰的照顾下,呼吸稍微平稳了些,但依旧虚弱。鸢尾靠在林其肩头,眼皮沉重,却不敢完全闭上。
林其是唯一一个保持着高度清醒的人。
他的感知以地窖为中心,向着四周的山林缓缓前进。
那半截断刀被他放在手边,冰冷的触感让他维持着思维的清晰。
突然,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几乎在同一时间,洛兰也骤然抬头,眼神锐利如刀!
“来了!”林其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惊雷般在寂静的地窖中炸响。
所有人都瞬间绷紧了身体!
地窖外,起初是极其细微的、踩断枯枝的声响,紧接着,是皮甲摩擦、金属轻轻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
还夹杂着压低了的、不耐烦的催促声。
“搜仔细点!他们肯定跑不远!”
“那边有个破塔,看看下面!”
追兵!而且数量不少!他们已经摸到了了望塔附近!
地窖内,空气凝固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他们伤痕累累,弹尽粮绝,外面却是养精蓄锐、装备精良的敌人。
“准备战斗。”
洛兰的声音沙哑却平静,他缓缓抽出长剑,眼神中是一片死寂的冰原,“死,也要拉够垫背的。”
老兵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握紧了拐杖,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凶光。
那几名战士也默默握紧了武器,眼神决绝。
‘灰鼠’和他的两名同伴脸色惨白,但同样举起了简陋的兵刃。
凯兰和菲拉将欧斯特大师护在身后,法杖上开始凝聚微弱的魔力光辉,准备进行最后的抵抗。
鸢尾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抓住了林其的胳膊。
就在这时,地窖入口那块作为伪装的、腐朽的木板,被猛地一脚踹开!
“在这里!”一名皇家卫士兴奋的吼声伴随着灌入的冷风一起冲了进来!
“杀——!”
没有多余的废话,战斗在瞬间爆发!
数名皇家卫士试图从狭窄的入口涌入!
洛兰和老兵如同两道闸门,死死顶在最前面!
剑光与拐杖的影子在入口处疯狂闪烁,金属撞击声、怒吼声、惨叫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地窖!
不断有皇家卫士被砍倒,但后面的人立刻补上!
洛兰手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淋漓。
老兵背上也挨了一下,闷哼一声,动作却丝毫不慢。
凯兰和菲拉的魔法起到了关键作用,迟滞、藤蔓、微弱的精神冲击,勉强阻滞着敌人的攻势。
但对方的阵中显然也有随军的法师或者牧师,一道道驱散和治疗的光芒亮起,抵消着他们的努力。
地窖空间太小了,反叛军们根本无法展开,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一波波冲击。
不断有战士倒下,鲜血染红了地窖的泥土。
鸢尾也加入了战斗,她的细丝在狭小空间内发挥了奇效,专攻下三路,不时有敌人被她绊倒或者缠住脚踝,给洛兰和老兵创造了击杀的机会。
但她自己也被一把划过的长剑削掉了一缕头发,惊出一身冷汗。
林其没有直接参与肉搏,他紧握着断刀,精神力高度集中。
他没有强大的攻击性灵媒技能,但他能“感受”到战场上每一个生命的“生命危机”。
与生俱来。
他不断发出简短的预警:“左边!”
“小心冷箭!”
“后面有人摸上来了!”
几次关键的提醒,让陷入危险的同伴得以躲过致命一击。
然而,实力的差距和数量的悬殊是无法弥补的。
敌人如同无穷无尽,而地窖里的抵抗力量却在飞速消耗。
洛兰的剑越来越慢,老兵的喘息如同破风箱。凯兰和菲拉的魔力即将见底。
‘灰鼠’的一名同伴被长戟刺穿,倒在了血泊中。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淹没这最后的孤岛。
就在一名皇家卫士的剑尖即将刺入洛兰心口的刹那——
“轰咔——!!!”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天神震怒投下的长矛,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精准无比地劈在了了望塔残存的石基上!
巨大的爆响震得所有人耳膜欲裂!
碎石和灼热的电屑四处飞溅!
这仅仅是开始!
紧接着,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无数道闪电如同银蛇乱舞,接连不断地从翻涌的、低垂的乌云中劈落!
疯狂地抽打着这片山林!
狂风骤起,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啸!
豆大的雨点如同密集的子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将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和震耳欲聋的雷鸣之中!
大自然在这一刻,展现出了它毁灭性的狂暴力量!
地窖外的皇家卫士们首当其冲!
一道闪电恰好劈中了聚集在入口附近的一名小队,刺目的白光过后,只剩下几具焦黑的、冒着青烟的尸体!
战马受惊,嘶鸣着四处狂奔,践踏乱了阵型!
狂风卷着雨水,让人睁不开眼睛,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盔甲,带走体温!
“稳住!稳住阵型!”敌军官的吼声在雷雨声中显得如此微弱。
然而,在天威面前,人类的纪律显得不堪一击。
更多的闪电在周围炸响,点燃了树木,制造出更多的混乱和恐慌。
士兵们下意识地寻找掩体,或者抱头躲避,攻势瞬间瓦解!
地窖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之威惊呆了。
但洛兰第一个反应过来!
“机会!杀出去!”他嘶声怒吼,如同绝境中看到生路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挥剑冲出了地窖!
老兵紧随其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残余的反叛军战士们也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跟着冲杀而出!
此刻,外面的敌军早已乱作一团,惊恐地躲避着闪电和狂风暴雨,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御!
反杀!一场在天地震怒掩护下的、血腥的反杀!
洛兰和老兵如同虎入羊群,疯狂地砍杀着混乱中的敌人。
鸢尾的细丝在雨水中更加隐蔽致命。
林其也捡起一把掉落的长剑,加入了战斗,他的动作或许生疏,但在混乱中,精准的预判和冷静的头脑成了他最有效的武器。
凯兰和菲拉凝聚起最后一点魔力,释放出微弱的闪光术或者制造小范围的泥泞,进一步加剧着敌军的混乱。
雨越下越大,雷声滚滚,闪电如同天神挥舞的鞭子,不断抽打着大地。
鲜血混合着雨水,在地上汇成一道道猩红的小溪。
当最后一名试图反抗的皇家卫士被洛兰一剑砍倒,周围只剩下风雨声和雷鸣时,幸存的七八个人站在尸横遍野的泥泞中,浑身湿透,伤口被雨水浸泡得发白,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从地狱爬回人间。
绝境逢生。
依靠着这场突如其来、猛烈到不自然的恶劣天气,他们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鸢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水,看着天空中依旧肆虐的银蛇,喃喃道:“这雷……劈得也太巧了吧……”
林其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他的目光穿透雨幕,望向那翻涌的、仿佛蕴含着无尽怒意的乌云深处,眉头微微蹙起。
是巧合吗?
还是……有什么别的力量,在冥冥中干预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