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第三天,李家村的祠堂里飘着刚晒透的稻谷香,八仙桌上摊开的账本被风吹得哗啦啦响。二十多个村民围着桌子站成圈,烟袋锅子的火星在晨光里明灭,有人手插在裤兜里搓着衣角,有人踮着脚往账本上凑,空气里裹着股既期待又紧绷的劲儿。
村支书李建国蹲在门槛上,吧嗒抽了口烟,把烟蒂在鞋底摁灭:“今年合作社的稻子卖了好价钱,除去化肥、农药和收割机的费用,还剩四万二。按年初定的规矩,按人头和入社的地亩数分,每家每户的账都在这上面,大家先看看,有疑问咱再商量。”
他话音刚落,人群里的李保国往前挤了两步,手指在账本上戳了戳,声音陡然拔高:“凭啥我家只分一千八?我家五口人,三亩地,咋比二柱家还少?二柱家才四口人,两亩半地!”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二柱娘从人群后挤进来,手里还攥着刚摘的辣椒,脸涨得通红:“保国你这话啥意思?账是建国哥和会计一起算的,还能有错?”
“咋没错?”李保国梗着脖子,伸手把账本往自己这边扯了扯,“你看,你家这栏写着‘额外补贴两百’,凭啥给你补贴?”
李建国站起身,走过去把账本扶平,指着眼熟的那行字:“二柱家开春帮着合作社修水渠,忙活了半个月,这是误工补贴,年初开会时大家都同意的。”
“我咋不记得有这回事?”李保国还想争辩,旁边的李三叔咳了一声:“保国,你开春出去打工了,开会那天你没在,你媳妇替你应了的。”
李保国愣了愣,又不甘心地嘟囔:“就算有补贴,也不能差这么多……”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祠堂门口传来“哐当”一声,陈老五拎着个空酒瓶,趔趄着走进来,酒气随着脚步飘过来,呛得离得近的村民往后退了退。
陈老五是村里出了名的“刺头”,老婆走得早,儿子在外地打工,平时就靠几亩地和打零工过活,喝酒后总爱说几句硬话,但心眼不坏。他走到八仙桌旁,把空酒瓶往桌上一墩,瓶底磕得桌子响,酒气喷在李保国脸上:“凭啥你只分这些?你咋不问问,开春买化肥,是谁垫了八千块?”
李保国被酒气呛得皱起眉,往后躲了躲:“陈老五你喝多了吧?买化肥的钱不是合作社一起凑的吗?”
“凑个屁!”陈老五一把揪住李保国的胳膊,手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开春合作社的账户里没钱,化肥经销商催着要款,说再不给钱就不送货。那时候你在哪?你在外地打工,村里找了好几家,没人愿意先垫钱。是我,我把儿子寄给我的养老钱取出来,垫了八千块,才把化肥拉回来。你现在嫌分少了,咋不问问那时候谁帮你垫的钱?”
李保国被他揪得胳膊生疼,想挣开却没力气,脸一阵红一阵白:“我……我不知道这事啊。”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陈老五松开手,指着账本上的“垫付款项”一栏,“你看这上面,我的名字后面写着‘垫资八千,按一分利算,扣去利息八百,实分两千二’。我要是不垫这钱,今年的稻子能种上?你能有这一千八的分红?”
周围的村民也纷纷点头。李三叔叹了口气:“保国,老五说的是实话。开春那时候急得很,经销商天天打电话催,建国哥找了我好几回,我家那时候刚给孙子交了学费,实在没闲钱。最后是老五把钱拿出来的。”
“是啊,”二柱娘也附和道,“那时候化肥要是没到位,误了播种时间,今年哪有这么好的收成?”
李保国看着账本上的字,又看了看陈老五通红的眼睛,心里一阵发虚。他知道陈老五日子过得不容易,儿子一年也就寄几千块回来,那八千块肯定是他省吃俭用攒下的。他张了张嘴,想说句道歉的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挠了挠头:“我……我确实不知道这事,刚才是我急糊涂了。”
陈老五哼了一声,拿起桌上的空酒瓶晃了晃:“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就是性子急。但这账得算清楚,该谁得的谁得,不该争的别争。大家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别因为这点钱伤了和气。”
李建国拍了拍陈老五的肩膀:“老五,你也别激动,保国就是没搞清楚情况。现在大家都明白了,还有谁对账本有疑问?”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再说话。李保国走到陈老五面前,递过去一支烟:“老五哥,刚才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这钱你垫得值,要是没有你,今年咱们的收成还不知道咋样呢。”
陈老五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咧嘴笑了笑:“没事,都是一个村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以后有啥事儿,先问问清楚,别瞎嚷嚷。”
李建国见大家都没意见,就把早就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按账本上的数额逐个分发。红包是用红纸包的,里面的钱都是新崭崭的,村民们拿到红包,脸上都露出了笑容。李保国拿着红包,心里一阵愧疚,他走到陈老五身边,小声说:“老五哥,晚上我请你喝酒,就当给你赔罪了。”
陈老五摆了摆手:“喝酒就算了,我这酒瘾得控制控制。你要是真想谢我,下次合作社有啥活儿,你多搭把手就行。”
李保国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定,一定。”
祠堂里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村民们拿着红包,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嘴里还聊着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打算。陈老五拎着空酒瓶,跟在人群后面,慢慢走出祠堂。阳光洒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抬头看了看天,心里想着:今年的收成不错,明年要是再好好干,说不定能给儿子攒点钱,让他在城里买个大点的房子。
走到村口,他看见李保国正在帮二柱娘把晒干的稻谷装袋。李保国看见他,笑着喊了一声:“老五哥,过来搭把手!”
陈老五笑了笑,走过去,接过二柱娘手里的麻袋,用力一拽,把稻谷装了进去。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整个村子都沉浸在秋收后的喜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