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雷声刚过,冻土就松了劲。仓库后的试验田泛出层新绿,是顶破地皮的草芽,带着股子莽撞的劲儿。五户人家的耕牛拴在槐树上,嚼着新抽的柳条,尾巴甩得欢实。陈老五的老黄牛最壮,脊梁上的毛被梳得溜光,鼻子里喷出的白汽在晨光里凝成小水珠。
“都准备好了?”老马站在地头,手里攥着个红绸布包,里面裹着把新磨的犁铧。“今儿是咱‘扎根社’开春第一犁,得有个好兆头。”
李大叔牵着他的花牛走过来,牛头上绑着朵红纸花,是王二婶连夜剪的。“我这牛虽说是母牛,拉犁可不输公牛。”他拍了拍牛背,花牛“哞”地叫了一声,像是在应和。
陈老五正在给老黄牛套犁,粗麻绳在他手里绕了三圈,勒得紧实。他的蓝布褂子敞着怀,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白褂子,袖口卷到手肘,青筋在黝黑的胳膊上跳。“我这老伙计跟我十年了,啥硬仗没打过?”他拍了拍牛头,老黄牛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黏糊糊的。
三秒站在地埂上,看着五张犁并排摆在地里,犁铧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一排蓄势待发的兵器。她想起去年秋天,这片地还是零散的五块,如今连成一片,平平整整的,像块铺展开的黄绸子。
“吉时到!”老马解开红绸布,把犁铧往陈老五的犁上一套,“老五,你打头阵!”
陈老五接过犁把,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深吸一口气。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抓住犁把,大喝一声:“驾!”
老黄牛猛地往前一挣,犁铧“噌”地扎进地里,翻起的泥土像波浪似的往两边分。陈老五的腰弯成弓,脚步迈得又大又稳,吆喝的调子在田野里荡开——“嘞——驾!”“吁——嘿!”调子又高又亮,比平时唱的山歌还响。
李大叔和其他三户紧随其后,五张犁在地里画出五道平行线,翻起的土块里混着去年的油菜秸秆,黄的黄,绿的绿,像土地咧开嘴在笑。耕牛的蹄子踏在新翻的泥土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像是在打鼓。
王二婶提着篮子跟在后面,篮子里装着煮好的鸡蛋,谁累了就递上一个。“老五,你这调子能传到镇上了!”她笑着喊,“当心把嗓子喊哑了,晚上还得喝庆功酒呢。”
陈老五头也不回,调子喊得更响了。他扶着犁,眼睛盯着前面的田埂,犁沟走得笔直,不差分毫。三秒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他去年磨锄头时说的话——“农具得顺着手性,土地得顺着水性”,此刻他和老黄牛、和犁铧,像是长在了一起,成了土地的一部分。
太阳升到头顶时,五亩地已经耕了大半。老黄牛的脊梁上渗出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陈老五停下犁,掏出腰间的水壶,给老黄牛倒了点水,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歇会儿,喘口气。”他拍了拍牛脖子,老黄牛低下头,啃了口刚冒芽的青草。
李大叔也停了下来,掏出旱烟袋:“老五,你这老伙计真不赖,比我那花牛快半亩地。”
“不是牛快,是地好。”陈老五往地里啐了口唾沫,“你闻闻,这土腥气多正,保准是块肥地。”他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捻了捻,土块簌簌地往下掉,“去年的油菜秸秆全沤成肥了,你看这黑土,攥一把能出油。”
三秒走过去,看见翻起的泥土里有几条蚯蚓在蠕动,白胖白胖的。“这地是活的。”她笑着说,“知道咱要下种了,自己先醒透了。”
歇够了,陈老五又套上犁。这次他换了个调子,哼起了村里的老歌谣,词儿听不清,调子却欢快,老黄牛像是听懂了,脚步迈得更轻快。五张犁再次并排前行,犁沟在地里织出张巨大的网,把春天的希望全网在了里面。
日头偏西时,最后一犁终于到头了。陈老五把犁往地上一放,老黄牛“哞”地长叫一声,像是在欢呼。众人看着翻得整整齐齐的土地,黄黑相间,像块刚出炉的千层糕,谁都没说话,眼里却全是笑。
“晚上都到仓库来!”老马宣布,“我让老婆子杀只鸡,咱喝两盅,庆祝庆祝!”
陈老五没动,蹲在地里,抓起一把土凑到鼻子前闻。土香混着草香钻进肺里,他突然“嘿嘿”地笑了,像个得了糖的孩子。“这地,能长出好庄稼。”
三秒站在他身后,看着翻起的泥土在夕阳下泛着金红的光,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土里冒出来——不是草芽,不是种子,是新的故事,是“扎根社”的根,正顺着这些犁沟,往深处扎,往远处伸。
老黄牛甩了甩尾巴,蹄子踏在新土上,留下个深深的印子。陈老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吆喝着牛往回走,背影在田埂上拉得很长,像个正在生长的惊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