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
山东兖州府东平州。
安山湖十几条水道,周围一望无际的黄草滩。
水泊夏秋季面积变化太大,除了安山镇窄窄的一个地方,别处毫无人烟。
这时节淤泥还未上冻,百姓更不会乱跑。
京杭运河南北贯穿一百里,若不在安山停留,肯定日夜通过。
归乡的文震孟在通州雇佣一艘船,日夜南下。
总觉得京城要发生大事。
午时辞官,第二天早上离开时,就听说邹元标和赵南星也辞官,皇帝没有批。
东林三君,顾宪成已逝,这两人辞官,东林清流已无法团结一致。
这才众正盈朝一年,就准备逃跑了,剩下的叶向高、韩爌、孙承宗等有后盾的人,也不知道能支持多久。
跑慢了必定会拽下水。
都到山东了,文震孟还是一阵后怕。
北勋果然都是混蛋,拎刀子没有下限,尚书之子,说杀就杀。
看着外甥脑袋裹纱布,面如死灰的样子,文震孟心如刀绞,女儿没了,外甥废了,回京一年,做了什么呀。
外面的船工突然慌张叫饶命。
文震孟和姚希孟推门,漕船两侧四艘小船,上面六个拿猎弓的漕工。
“停船,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否则老子凿沉了。”
“好汉爷爷饶命,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船上什么都没有。”
船工一边紧张大吼,一边快速划船,操动风帆火速逃离。
嗖嗖嗖~
几支箭落到甲板,没有力道。
闯荡运河的船工见多了漕工恐吓打劫,一边求饶,一边低头赶路,十分熟练。
文震孟回头从包裹拿了一把碎银子,塞进钱袋,站船舷扔出去,“滚,否则等着诛九族。”
小船上的人看一眼钱袋,“哟,还是个财主,不够,兄弟们四艘船呢。”
姚希孟破口大骂,“滚,下贱的东西。”
船工本来在逃命,看雇主这样子,突然慢了下来。
甥舅俩还没反应过来,四艘船攀爬上来十人,这些混蛋有刀。
船工立刻停船,“好汉爷爷饶命,咱什么都没有。”
持刀的人站在甥舅俩面前,两人骂不会骂,求不会求。
劫匪把包裹全扔小船上,两人大呼小叫中,从漕船扔下去。
劫匪临走还给船工扔下五十两,还有甥舅俩的官方路引,“够你们缴税了,道上规矩,敢出卖咱们,以后别跑船了。”
“好汉爷爷放心,咱们知道规矩,小人去南直转一圈就回家,决不会坏事。”
四艘小船脱离运河,从水道进入安山湖。
文震孟浑身发抖,语气却很硬,“本官苏州文震孟,给家里递个消息,银子随便开,本官若有事…”
说到一半,文震孟突然回过来神来,拍拍衣袖坐直,“本官乃少保卫时觉岳父,不想死无葬身之地,就把本官送府城。”
劫匪一阵大笑,没人搭理他。
另一艘船上的姚希孟大喊大叫,不停咒骂,同样没人搭理。
小船很快进入安山湖,湖中并列停着三艘漕船。
文震孟还以为是水匪山寨,等他端着架子到漕船上,杨涟与一个短发年轻人在喝酒。
姚希孟一看到丛性,扭头就要跑,惊恐大吼,“魔鬼,这个魔鬼!”
水匪按住,姚希孟还在剧烈挣扎嘶吼,被吓坏了。
丛性抠抠耳朵,“吵死了,堵住嘴,捆起来。”
水匪把人带到下层,文震孟左右看看,到桌前落座,端一端架子,冷冷问道,“山东是时觉的地盘,宣城伯在这里杀幼弟的老师和岳父吗?”
啪~
丛性直接甩了一巴掌。
文震孟恼羞成怒,目眦欲裂…
啪啪~
左右开弓,又是两巴掌。
这回头晕目眩、四肢冰冷,老实闭嘴了。
杨涟一动不动,沉默喝酒。
过了一会,外面有艘船靠过来,韩石身穿铠甲,腰跨金刀。
文震孟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卫时觉,浑身止不住发抖。
等看清人,嘴唇又发抖,“混蛋,谁让你拿时觉的刀。”
韩石没有搭理他,给丛性扔下一堆信物,“三艘船随你南下,苏州可以联系动手的人,若需要人手,扬州还有二百人。
记住,没有命令之前,不要杀人,夫人必须知道王丰肃到底在不在杭州郭氏府邸,不仅需要查到这个人,还要查到他的账本和名单,外海的大军才能雷霆诛杀。”
丛性翻翻信物,无聊道,“文映也变啰嗦了。放心吧,贫僧年底肯定查清,偷窥而已,一个人管够。”
韩石没有再说,“你走吧,韩某带这艘船从大清河入海,水师会把杨师傅和文大人送到少爷出事的地方。”
丛性点点头,把信物揣怀里,扭头离开。
旁边两艘船离开,这条也起锚,方向完全相反。
等到天黑,不知何处,韩石扭头离开,再没回来。
甲板和船舱站着十几名眼神冷冽的士兵,漕船在顺流向东,去往直隶湾。
文震孟越想越害怕,哆哆嗦嗦坐杨涟旁边,“大洪公,宣城伯要杀咱们,给时觉陪葬?”
杨涟抬头看他一眼,黑暗中也看不出什么神色,只听到沧桑的声音,“文震孟,你果然参与刺杀,文氏完了,如何面对你列祖列宗。”
文震孟瞬间破防,“杨涟,卫时觉欺辱文氏,堂堂嫡女做妾,为了把妾室和儿子当质子,他假意宠爱,却把正妻带到山东出海,一介反贼,其心可诛,活该被杀。”
杨涟嗤笑一声,“你还委屈上了,文震孟,你真是个笑话啊。让老夫请封的人,不是你那个傻外甥,是叶向高和韩爌,还有英国公,他们反应比你快多了,但有人比他们反应更快,在他们与老夫说话之前,宣城伯就说请封,马上离京,否则东林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
文震孟消化了一下,果然个个比他聪明,但他还是冷笑,“杨大洪,你这不还是被囚了。”
杨涟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闻言骂了一串,
“是啊,老夫不出海,就被皇帝囚幽狱了。女人死了丈夫,儿子死了父亲,伯爷死了胞弟,侯爷死了女婿、死了内侄,公爷死了外孙,帝师死了弟子。
一个伯爷、一群侯爷、一堆将军,十万虎贲,与伪君子有血海深仇,伪君子却笃定这么多人会忍着逆来顺受,依旧痴迷于斗智,争夺人家的遗产。
你们不顾大明死活,刺杀大将军,却幻想人家为了大局忍让,老夫实在想不通,你们凭什么认为别人不会复仇?凭你们有银子?凭你们唾沫多?凭你们家谱联姻?
人家不仅有银子,有联姻,还有十万将士,老夫很怀疑,你们到底开蒙了没有?
东林清流,众正盈朝,可笑可笑。吹哨壮胆,自我欺骗,狂妄愚蠢,以前的东林都死光了,送到京城的东林全是些提线木偶。
有仇不报枉为人,南边即将血流成河,你以为自己能跑掉吗?辞官就没事了?你还没断奶吗?这是血仇,你往哪里跑?他们又能跑哪里?
老夫可以想象,乔允升回家后,只有他一口了,一辞早就警告内阁,刺杀会招来灭族,你们还是自大找死,既然践踏底线,什么时候结束,死人说了不算。”
“哒哒哒…”文震孟牙齿打颤,四肢带动的椅子都在抖。
杨涟再次冷笑,“一辞在苏州跟老夫说过一句话,人与人的区别在坚持,老夫真不该回京啊,明明知道南边有粮食,稍微受制就打退堂鼓,转了一圈,还是得去联系生意,哎,时间在教训每个人,浪费时间的人,终究后悔,等醒悟过来,也没什么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