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奉行叫长谷川权六。
朱印船头领到官衙汇报之后,长谷川立刻跑了出来。
对卫时觉躬身,汉语流利,“感谢二板大师带回水师战船,您是幕府的贵宾。”
“奉行大人过奖,止戈乃贫僧所愿。”
“一会船只靠港,晚上为大师请功,您想去哪里,在下一定送到。”
卫时觉点点头,总算有点收获。
那边失败,这边就是成功。
但他还是决定自己解决凶手,其实也不难,只要有人背书就可以。
两人一起等待船队,卫时觉内心已经调整过来了,刚才与陈识真打听了几句,顿时明白远洋船为何出现在长崎。
今年二月,长崎发生骚乱,教民抗税闹事,幕府下令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一年内滚蛋,传教士不得上岸,但海贸利润太大,没有立刻停止。
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正在武装撤侨,以后商队也无法单独来,需要随时护卫,那他们缴税更重了。
这就是德川秀忠着急选代言人的幕后原因,幕府既要控制海贸,又不能让海贸萎缩。
手段效果如何,不在德川秀忠如何选择,而在代言人如何执行。
这就导致代言人筛选非常严格。
李旦自己都糊涂,其实郑一官已经处于普筛阶段了。
二十多艘朱印船顺利靠港,交还给等待的水师。
上面的水手全部转移到跟随的五艘船上,又在李国助带领下很快离开。
只留下郑一官的一艘船。
郑一官在这里是个熟人,等水手离开后,郑一官才到长谷川前躬身,
“奉行大人,幸遇二板大师,郑某也见到了李头领,和国安静,是我等商人所愿。”
长谷川指一指旁边的远洋船,再指一指远处的教堂和商号,“一官,你的东主即将离开,以后还是你来做生意吗?”
“暂时不得而知,郑某在平户遇到家乡故人,他在平户二十年了,刚刚成婚,也可能留在和国,成为和人。”
长谷川眼神一亮,“哦?欢迎一官,汝之才干,比一般藩士强太多。”
郑一官腼腆笑笑,“奉行大人过奖,郑某更佩服二板大师,牵马坠蹬追随。”
长谷川回头看一眼卫时觉,和尚神色平淡,对郑一官一点兴趣都没有。
下令水师接手朱印船,去福江岛告知平野长泰匪患解决,长谷川对卫时觉躬身道,“二板大师,请您赴宴,在下不能怠慢将军贵宾。”
卫时觉点点头,“初到贵地,贫僧也想聊聊,奉行大人请!”
长谷川笑笑,又对郑一官招手,“一官也来吧,你不是外人。”
老头太矮,干脆走在前面。
卫时觉稳步跟随,旁边的郑一官很纠结,意气奋发出场,突然退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废柴不用他解释,现在反而有点庆幸,还好去年没有到杭州。
苏州豪商不是海商,是生产商,是中间商,是海商的渠道商。
朝廷和卫时觉从未接触海商,更谈不上控制。
去年搞定苏州,锦衣卫说杭州豪商战战兢兢,期盼钦差巡视。
现在回头看,人家在示弱。
东亚有六个教会基地,五个在大明。
濠境、泉州、杭州、松江、南京、长崎。
现在京师也算一个了。
这七个基地哪个是重点,超乎大多数人想象。
既不是出发地濠境,也不是两京。
那些搞学术研究的教士,全是幌子,他们身后有真正的组织者。
就在杭州。
杭州是修会脑袋所在,是利益链分配地。
虽然信息有点乱,卫时觉也知道,凶手不是郑一官猜测的福建海商。
郑一官是从生意上判断,朝廷是从权力上追查。
方向都不对。
追查利益链才能明白凶手的动机。
卫时觉的眼光也进化了。
这时候再看势力,就不能用‘皮’解释了。
他们不是很多层皮,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条利益链以文化学术为手段,生意技术为筹码,整合了大明的大宗买卖。
他们大体分四类人,耶速会(注)、东林儒士、江南门阀、外海势力。
没有血脉关系,比血脉联系更紧密。
东林就是典型利益团体,学术门阀、豪商大族、士绅地主、科举乡党、海商大佬。
耶速会是欧罗巴教士、贵族武装商船、与本地科举大族的结合。
江南门阀则是武勋世家、学术大豪、宗族大员、地主豪商。
外海势力是近海基地、远洋贸易、武装船队。
这条利益链已经深入大明的血液,蚀骨吸髓。
李旦如此势力,只能算外海的外围,当然害怕触碰大人物。
掀翻这条利益链,卫时觉现在力量不足。
他们若罢市、囤积粮食、荒废土地,瞬间拖着无数百姓去死。
农耕文明嘛,地里无法突然长出庄稼,百姓求生需要时间,就算重新分配土地,种庄稼也至少需要一年。
这一年能饿死一半人,会让豪商大族从混乱中拥有武力,接下来更混乱。
朝代必然交替。
大明中枢到死都没搞清楚江南与海贸的利益分配,所以朝廷查凶不可能有结果。
凶手藏的很好,无数人遮蔽,那十三家海商绝对干净,查无可查。
卫时觉仰头叹气,越接触深层矛盾,操作难度越大。
朝鲜的力量破坏利益链,这就是被刺杀的动机。
但朝鲜的力量又无法取代利益链,自己急着回去也没用。
不如从倭国开始,与德川幕府一起控制利益链东端,催生郑一官。
卫时觉想走神了,没注意长谷川去净房。
客厅只有卫时觉和郑一官。
后者左右看看,十分警惕,靠近卫时觉低声道,“二板,我们现在没有实力撼动耶速会,必须酝酿力量。”
卫时觉被叫回神,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笑,“一官,你入教了,是道明会,对吧?”
郑一官两眼大瞪,“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卫时觉再次一笑,“一官,贫僧当然对攻击我佛的力量有所了解。
天主教修会很多,但在大明只有四个修会,耶速会自然无需多言,他们传教百年,利玛窦已经训练了一大批拥趸。
方济各会,又称灰衣修士,是苦修者,天然难以形成利益链,濠境也是少数人,很难真正传教。
奥斯定会,这是个隐修会,提倡抛弃家庭、财产追随,生活清贫,靠施舍过日,与佛教的散修差不多,更难传教,但正因与佛教差不多,在暹罗、交趾、占城反而容易传。
最后一个,多明我会,就是你所在的道明会,又称宣道兄弟会,修士穿黑衣,设女修会和世俗教徒第三会,传教对象主要是上层,通过兴办学校、奖励学术来活动。
道明会在大明,与佛家世俗弟子差不多,不祈祷、不显眼,但又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生活联系不紧密,讲究理想精神契合,是耶速会以外,外海唯一可以提高地位,深度参与资源交换的圈子,你当然会加入。
你自己也说了,生意是资源交换,这就是道明会的行为,你很聪明,能找到入圈环节,入会嘛,其实与联姻差不多。”
郑一官胸膛起伏,十分紧张,“二板,你到底是什么人?”
卫时觉扭头拍拍他肩膀,“一官,你是候选人,贫僧跟你说一句话,只说一次,以后再不会说。
商人兴于无国,死于无国,真正到了一定地步,怎么选择都是错,无根之萍无论如何鲜艳茂盛,最终都会枯萎,绝对没有传承,无国既无根,死定了。”
……
注:避免修会名称卡住,换了个同音字,您明白就行,前几本小说谈到西方,读者都让我谈深层冲突,为了避免麻烦,作者真不想谈,用教会大体略过。
这玩意要详说,就得抛开教会,谈修会。
教会与修会不同。
前者是个文化概念,后者是披着传教外衣的利益团体。
修会可多了,明朝时期,在东亚活动有四个。
他们也分好几类人、分好几类势力,他们无法用国别区分。
修会、各类门阀、海商海匪是利益一体关系,生意中分工十分明确。
海商并非指参与海贸的所有豪商,是进出口那类人。
修会,也不是单指传教士。
嘉靖、隆庆时期,是教士开拓期。
万历时期,教士融合本土文化,正式站住脚。
到天启朝,大明朝入会的高级官员和读书人非常多。
小说里的修会,就是说大明本土势力。
用现在的商业思维解释,苏州是生产仓储、海商是运输销售、海匪是保安、修会是公关。
做生意,当然先公关。
修会与利润看似没有直接关系,却完全捆绑。
修会打开了大明上层的脑子,把教士塞到钦天监,消除上位者敌视。
不仅让本土势力不再戒备欧罗巴,还让某些进士、举人成为文化拥趸,自发保护修会,自发辩经,让更多的人对教会感兴趣,进而接受教会成为生活一部分。
这可比单纯的‘销售’恐怖多了。
卖了自己,还在给雇主数钱。
明末的修会,重点不在苏州,海贸也不在苏州,‘保安’来自闽粤,修会‘脑子’一直在杭州湾。
郑芝龙没有掀翻修会,反而是修会一员,作为最大的外海军事集团,郑芝龙有两个总部,一个在泉州,一个在舟山,他还与东林高度交流,给儿子拜师,好几个妾室都是海商的家人。
从一个混混变为保安、又变为运输销售,郑芝龙与上世纪的路霸转型一样,严打之后,九成在做运输,四百年了,人性还是没变。
明朝的深层矛盾,得随着主角实力提升,分层揭开。
第一次到辽东,与第二次截然不同。
第一次去江南,主角说了太仓也没动,没那实力,就别去抓蛇。
生意同样是这道理,第一次可以采购成功,不代表第二次可以掌控分配。
一路无敌推下去,那证明矛盾就不存在,明朝就不会亡国,不符合逻辑。
作者第一次描述修会利益链对秩序的破坏力,可能有点复杂?我无法判断,您来说说。
若大部分读者不感兴趣,作者就不细说了。
写这种戏比战争麻烦多了,名字和时间就消耗大部分时间。
当前还在倭国与郑芝龙玩,现在是交代外海背景,主角等一段时间才动手。
趁着这个时间,您决定动手环节的大纲,不感兴趣就是另一个动手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