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时觉没有从信中看出杀意,但这确实是最后一封。
倒数第二封,是哈哈纳扎青写的,让努尔哈赤以平妻之礼娶富察·衮代,可以同时纳服本族和萨齐部,她来安抚阿敦,让家族和睦。
这两封信没有时间。
也就是说,富察·衮代嫁给努尔哈赤,哈哈纳扎青就意外死了?
富察·衮代是继妃,万历十三年嫁给努尔哈赤,万历二十九年才做大妃,这之前肯定被哈哈纳扎青压制。
卫时觉看过很多万历十五年到三十年的旧文档,全是哈哈纳扎青的账本,采用的也是明朝纪年方式。
这时间完全不对啊。
【避免被吃掉,还是写这里。世纪初的时候,史学界推断她的死亡时间是万历十一年到万历二十七年。现在的结论,死亡时间是万历十七年到万历三十一年。
时间跨度非常大,开国皇帝的嫡妻死亡时间如此糊涂,也是稀奇,辫子自己的史料就是瞎记,到处是时间冲突。哈哈纳扎青的很多事都是个“据说”,无法证实了】
卫时觉挠头翻一遍遥远的记忆,好像从未说过哈哈纳扎青去世的时间。
女真自己都稀里糊涂。
迎娶富察·衮代时,记载元妃去世不久。
代善还是个胚胎,他娘就死了。
这明显不对。
记载努尔哈赤在父祖死后才成婚。
可父祖死于万历十一年,东果明确生于万历六年。
更不对。
记载努尔哈赤起兵时,褚英四岁,代善刚出生。
又记载哈哈纳扎青教导族人如何生活,训斥女婿,手把手教代善学汉字。
如此混乱的时间线,奇葩啊。
卫时觉暗骂一句,马上回味过来。
努尔哈赤在消除妻子的影响,后代又在缅怀主母。
一个无法全部消除,一个无法直接表达。
出现时间上的冲突很正常。
至少在万历三十年,哈哈纳扎青还活着。
她活着,努尔哈赤就没有进攻边军。
她活着,女真记录都用汉字。
只有这两个条件与死亡时间完全吻合。
把信全部拿到院中,一封一封翻看。
前面第五封,一个小人手舞足蹈,上面一行小字,长女二月二十二日生辰,夫君大喜。
这两口子通信如此频繁,九天时间五封信。
秀恩爱,果然死的快。
哦,不对,前面四张是努尔哈赤一起写的。
卫时觉摸摸鼻子,继续翻。
一个巨大的关墙,小人骑马仰望,小字:万历六年九月十一,夫君山海送信,临观天朝之盛。
山峦起伏,一群士兵奔马,远处一个苏鲁锭,小字:万历八年正月,夫君随家主远征,缴获首饰一套,偷藏被罚,迫切识字。
小人又在手舞足蹈,小字:万历八年六月,儿子诞生。
……
大约300多封信,一半是万历六年到万历十一年。
两人异地分居,努尔哈赤一年回家两次。
到辽阳后,努尔哈赤一写就是一沓。
看得出来,能拥有詹泰,他非常骄傲。
詹泰把所有的信件都保存着,心细,且性格很专注。
勇士爱美女的故事。
后面的信没有排时间,难怪混乱。
这也证明努尔哈赤在妻子死亡之后,多次翻阅两人的记忆。
接下来,卫时觉越看越凝重,越看越皱眉。
太阳慢慢偏移,他还在专心翻阅。
下午申时,卫时觉捏捏发胀的眼睛。
对哈哈纳扎青的印象加深了,对她的结局也理解了。
她是一个纯粹的人,纯粹的令人敬佩。
但她太纯粹了,放在任何权力环境中,她的行为都是自戕。
这位是个非常非常优秀的汉学家,是一个儒学皈依者、传播者。
比中原儒士更加诚心。
詹泰非常博学,屋内的书可以证明,他不仅研读四书五经,工农畜牧杂书一堆。
没有詹泰,就没有建州的定居立业。
她一个人确实相当于一个朝廷。
建城、农业、畜牧、军需、围猎、采药、制药、生意、编织等等,一切都是她。
奴酋只需要打架。
詹泰死因归结起来,只有四个字:相子教夫。
并非中原传统的相夫教子女德,她一个人自学,完全走样了。
“夫与子”换个位置,意思大不相同。
也许努尔哈赤入赘的原因,詹泰一直把自己当一言九鼎的主人。
她内心非常骄傲,从未把自己看做山民。
对山民非常细心,但琢磨一下,却没任何爱恨。
与努尔哈赤在辽阳看到的贵人行为一样,山民不配让她产生情绪。
属下违令,奴酋会罚物、杖责、甚至斩杀。
詹泰不一样,属下违令,她只有一招,像三藏一样教育你,不停教育你,直到你接受她的一切为止。
努尔哈赤一开始在辽阳不识字,全是画图沟通。
中间写了不多几个字,可到后来,努尔哈赤又开始用画画沟通。
他说不过詹泰,干脆闭嘴了,只画画表达意思。
一旦文字表达,詹泰能给回一堆,就像卫时觉伴读听的那些话,引据经典,晦涩难懂。
卫时觉都看不懂,别说努尔哈赤。
这时候的通信少了,之前算两地分居,有边界感。
现在日夜在一起,不可能写信。
但奴酋出征的时候,詹泰还会单方面写信教育。
某次写信,奴酋实在憋不住了,说她别管舒尔哈齐。
詹泰回复一堆,最后八个字:不懂圣贤,不能称人。
信里说詹泰教育舒尔哈齐,整整关房间教导了一个月,把舒尔哈齐生生说成呆子,看见嫂嫂就发抖。
恐怖的老师。
执拗、固执的她,做着读圣贤书时候的梦想。
她要做女真开智的圣人,要在山里成圣。
女儿也被她教育害怕了,不敢回家,难怪东果不想念。
褚英倒是听话,且只听母亲的话,自然成为悲剧。
对待努尔哈赤,詹泰就像启蒙老师对待学生。
不厌其烦、循循善诱,从小事一点一滴教导。
努尔哈赤的一切想法,詹泰都说不对,从三皇五帝到关内关外,从圣人讲学到女真现实,逐字逐句驳斥教育。
不厌其烦的给奴酋叙述为何要人畜分居,为何羊皮不能直接穿,何为上尊下卑,何为纲常伦理,何为背山面南…
詹泰对风水都有研究,佛阿拉名为二王城,舒尔哈赤却是陪位。
佛阿拉还有她的学堂,大小头领和十岁以上子女,单日必须听她教学半天。
努尔哈赤都做建州之主了,她还是这样。
奴酋的一切行为,她都能追溯到三皇五帝数落一顿。
难怪两人后来没有子嗣,詹泰忙于‘事业’,心无旁骛。
奴酋也被说麻木了,没那激情了。
万历十三年之前,两人恩爱腻歪。
万历二十年之前,两人分工明确。
这之后,两人存在方向性分歧。
詹泰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在找死…
十年间,她竟然被努尔哈赤禁足了五次。
下人不敢管,也管不住,詹泰从未当回事,该做什么做什么。
努尔哈赤每次下令都是放屁,很没面子,足足过了十年。
直到最后一次,奴酋受够了,把禁足的地方砌死,只留一个小孔送食物。
万历二十九年初春,詹泰写两封冗长的信,告诉女儿如何教导孩子,呵斥丈夫不准把儿子教导成只会冲杀的莽夫。
万历三十年中秋,最后一封信,詹泰只写了一个字:悔。
这之后就没了。
也就是说,她这次被关押了至少两年时间,在关押中去世了。
可能在族人记忆中,詹泰已经在这期间死了。
根据信件能判断出来,努尔哈赤给了最后的警告,没有收到效果,干脆重立大妃。
詹泰得知富察·衮代成为大妃,瞬间天塌了。
努力一生,竟然被休了,她失去活下去的力气了。
卫时觉回忆了一遍她的行为,若自己娶了詹泰…
这个念头一起,就打了个哆嗦,没有可能。
詹泰这种人在中原就活不下去。
是奴酋需要她,是女真需要她组织定居。
只有在山里,詹泰才能做詹泰,放辽阳都不行。
大山的一切捆缚了詹泰的眼界,她从小读书写字,脑海里有一个完美的圣贤盛世,却从未去过外面。
詹泰死了以后。
努尔哈赤完整写了一封信,告诉詹泰为何做这一切,他把信夹在中间,却没有烧掉。
奴酋诠释了什么叫存在价值,什么叫无毒不丈夫,什么叫枭雄之姿。
只有詹泰消失在女真记忆中,詹泰才是詹泰,否则她就是女真的罪人。
佟佳氏近亲全部被各种理由处死,就是屋内那些牌位。
万历三十六年,派舒尔哈齐入京朝贡,假意服从。
舒尔哈齐回来,奴酋立刻以叛族罪幽禁,两年后处死。
杀子更是悲剧。
在褚英心中,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一不二的嫡长子,二族长。
母亲、老师就这么教导,族人也这么认同。
可建州稀缺人才,努尔哈赤控制这么大的地盘,只能依靠兄弟、族人、家人,只能不停联姻,与褚英的观念存在根本性排斥。
奴酋给了儿子机会。
明确定为太子,让他放心,褚英依旧我行我素。
杀了叔叔警告,褚英还是容不下其余兄弟与他平起平坐。
既然改不了,那就幽禁,给你最后一次。
万历四十三年,关了两年,褚英的脾气跟他娘一样,大骂奴酋野蛮,不懂嫡庶人伦。
努尔哈赤被一句话整破防了,当场下令勒死。
卫时觉把所有信件收起来,轻轻拍一拍,说了一句四百年后的话:令人敬佩的偏执幼师,做了豪门的老板娘。
天色都黄昏了,韩石焦急跑进来,“少爷,咱们该走了,山火距离二十里,至少过河才能保证安全。”
卫时觉起身活动一下腰腿,“去拉二十匹马过来,把这里没有风化的书画、牌位带走。”
韩石没有问为什么,出去大声传令。
再次回来,卫时觉用手帕把散架的首饰包起来塞怀里,随口问了句话。
“陈杏跟着文映,你想念她吗?”
韩石被问的瞬间挺直,“哦哦…偶尔。”
“我没想念文映。”
韩石挠挠头,“少爷心怀天下,大英雄岂能…正常吧。”
卫时觉哼哼笑了两声,“不想念是因为不用想念,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是,夫人与少爷情比金坚,天下都知道,小人不懂,呵呵…”
“问你件事,若文映没有儿子,或者生了个傻儿子,你会怎么办?”
韩石退了两步,四肢发抖,“少…少爷说笑了。”
“没说笑,看你这样子,我大概明白了,在部曲心里,无法接受,没人接受,根本不可能,对吧?”
韩石,“……”
卫时觉继续问道,“若文映执意认为,她的傻儿子能继承家主呢?部曲怎么办?”
韩石扑通下跪,不敢说话。
卫时觉轻轻踢了他一脚,“这就是努尔哈赤杀妻杀弟杀子的原因。”
韩石立刻站起来,大喘气摸摸额头,“少爷不能开这玩笑,奴酋全是傻儿子,属下听说了,建州以前只有一个聪明人,是奴酋的原配。”
“你看你,还是暴露了想法,也就是说,你们宁肯捧高妾室的儿子做家主,也不让傻儿子继承。”
“属下没这么说!”韩石大吼争辩,被吓着了。
卫时觉托腮想想,突然道,“去朝鲜安定下来,我给你们上上课,文映的存在得换个方式,我不在的时候她做主,但她至少需要三个人帮忙,不听话的全砍了,你以为呢?”
韩石咕咚咽口唾沫,“当然,少爷夫人说了算。”
卫时觉点点头,“你看,选择其实很简单。”
韩石一头雾水,“啥选择?”
卫时觉拍拍韩石肩膀,“奴酋不准通天梯有意识,那是他的智慧和手段消化不了通天梯,无法把梯子变为双腿,而我会带着梯子一起走路,这不就解决了。”
韩石还是有点懵,“通天梯是什么?”
“基础力量!”卫时觉说了一遍,又郑重道,“刚才我在回忆历史,以我有限的知识,所有成功的人,通天梯都无法与他同在,人性的规律完全趋同,历史果然是恐怖故事。”
韩石完全懵逼,呆呆的不知道如何接茬。
部曲进来了。
卫时觉交代他们收拾哪些东西,扭头离开。
韩石没有跟着走,原地犹豫一会,喃喃说了几遍通天梯,眼神很是担忧。
片刻之后,又转为兴奋,甚至止不住兴奋的两眼冒光,身体发抖。
“将军,这里面的东西有什么用?”
搬东西的部曲问了一句,韩石瞬间回神,呵呵笑道,“好东西,让少爷更加强大!”
“大帅还需要山蛮的书籍?”
“有用的东西当然有用。”
“哦!”部曲应承一句,感觉韩石在说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