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其实已经休沐了。
大清早,通惠河北岸马蹄轰隆响,一片红云而来。
百姓纷纷躲避,大小属官到路边躬身。
禁卫龙旗飘荡,流苏飞扬,红翎高耸,护卫着中间一名将军,轰隆通过,京城瞬间知道,大明朝最凌厉的将军回来了。
大队留在京郊官驿,三百人护卫继续进入瓮城,到佥点所又留下,只有三十人跟随到承天门外。
广场两侧官衙,今日轮值的属官都在看戏。
卫时觉很快出现了,腰间挂着御符,周围插一圈金牌,整个人闪闪发光。
出场方式过于惊世。
属官不知道该赞叹,还是该笑。
魏忠贤在金水桥前等候,看到卫时觉,刚准备迎上来,他却一转,去了通政司。
六部属官齐齐瞪眼,干嘛?
通政司轮值的属官也在门口,连忙躬身,“下官拜见将军,今日休沐。”
卫时觉从怀中拿出一本奏折,“休沐也不耽误上奏啊,卫某的奏折。”
属官下意识接过来,展开看一眼,猛得合上,“将军放心,小人马上抄录存档,送入大内。”
卫时觉点点头,退步站到金水桥前广场中央。
太阳不错,两侧属官看到奏折,也没了看戏的心思。
武勋就是蹬鼻子上脸,若非英国公,你这种人早死了。
卫时觉好像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冷冷扫了一圈,顿时讪讪低头。
魏忠贤从通政司手里拿到奏折,看一眼立刻回去了,并没有上来打招呼。
卫时觉一人站在广场中央,等待通传。
有点风萧萧易水寒的味道。
你们送军功,老子偏偏不需要了。
现在需要声望,得让天下听到不同的声音。
乾清殿。
朱由校从来不是个端正老实的人,又靠在御座,赖洋洋的盯着山河砚台发呆。
今天肯定是个大日子,决定未来几年的朝政,两侧文武陪着静站,二品以上全到。
魏忠贤低头快步入殿,朝臣向身后看一眼,没看到人。
朱由校纳闷接过奏折,魏忠贤低语道,“通政司分开抄录存档,即将天下皆知。”
皇帝点点头,慢慢看。
过了一刻钟,缓缓合上,在文武纳闷的神色下,淡淡一笑,“诸位,咱们要出名了,记住今天这个日子,以后要上史书的。杨师傅,学生的奏折,您来读吧,诸位都听听。”
魏忠贤递给杨涟,展开七个字,囚笼牲畜问朝疏
杨涟颤抖看一眼,深吸一口气,开始朗读。
臣,骠骑将军、红盔监督卫时觉,奉敕江南,本为军备。然沿途所见,黎庶之困惨,实令臣羞愧!伏阙泣血,冒死以闻!
运河滔滔,尽是万民膏血;堤岸巍巍,皆筑百姓枯骨!
臣遍历淮扬苏松,千里漕渠,舳舻蔽日,一派繁华。然运河两岸,阡陌荒芜,庐舍倾颓。询之乡老,皆涕泣相告:朝廷岁修大渠,征发民夫如虎狼。
利归豪右,怨积草野;蠹虫盘结,吮尽民髓!
运河之利,本在通漕济国、惠泽四方。然臣所察,巨利尽归豪强大族,包揽钱粮,转嫁赋役。小民寸土皆课重税,豪强万顷竟多诡寄!运河修缮之费,皆摊贫户;河道疏浚之功,尽入私囊。运河为私产,以万民为刍狗!
乡土为牢,生机尽绝;怨气冲天,祸根深种!
民离乡土则税役无着,必遭锁拿;守家园则饥寒交迫,唯待毙亡。限制在乡,非为安民,实乃养畜,便于层层盘剥,使其无可逃遁, 菜色之容遍布于闾阎。
长此以往,怨愤积累,恐生民变。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天下将朽,国之大患伏焉!
臣一介武夫,本不当妄议朝政。目睹苍生艰难,耳闻童叟哀嚎,万箭穿心!陛下仁德布于四海,恩泽岂有不均?
匹夫羡天,困于乡土,囚于赋役,实为牲畜;
漕渠为骨,田陌为肉,钱粮为血,舳舻为汗;
骨肉血汗,皆供豪强,生生世世,牲畜绝嗣;
士绅通天,利入私囊,牲畜无料,互食良心。
敢问陛下,君恩润绅,何时润民?蚀骨吸髓,可有尽头?
敢问朝士,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损不足而补有余。天道无望,人道尽酷,畜道有终否?
敢问天下,何处之民可称人乎?拖老携幼,争做息人,衔草结环,报以大恩。
杨涟读完了。
以运河为例,漕船、沟渠修缮全是民税,运的也是民税,运河的好处却与民无关。
民在乡土,就是关在牲圈,不给草料,役死为止,再关下去,就要啃食天地了。
卫时觉暗着还有一个意思。
若哪里能惠及百姓,大家都去。
乾清殿很平静。
文臣第一反应不是羞愧,而是武勋谏朝务。
卫时觉在博名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安静片刻,礼部尚书孙慎行出列,“陛下,卫时觉一介武夫,干涉国朝…”
朱由校左右看看,拎起旁边的水杯,站起来狠狠甩出去。
嘭~
正中孙慎行脑袋冠帽,顿时披头散发一脸残茶。
“陛下!”
叶向高大吼一声,刚刚出列,朱由校就冷冷说道,“朕今日替天下之民杀逆,首辅可以试试朕的刀子。”
叶向高没那么蠢,“陛下,既然匹夫问君王、问朝士、问天下,那就邸报刊印天下,若有识之士能解决,臣定让位。”
乾清殿突然安静,朱由校被定住了,过一会癫狂大笑,哈哈~
朝臣看着皇帝大笑,没有一个人插嘴,朱由校拿起玉玺嘭的一拍,“叶向高!记住你今天的话,你们都给朕记住,倘若有那么一天,反悔既畜。”
“臣等绝无反悔之理!”
“好,魏忠贤,邸报把朝臣的允诺也加进去,传骠骑将军觐见!”
魏忠贤低头去传话,英国公皱眉看叶向高,好像上当了。
朝臣也渐渐反应过来,怎么能夸如此海口,人家三百万买到四千万,你能吗?
承天门外,魏忠贤简单交代两句。
卫时觉笑了,咱正好二十道金牌回京,皇帝的好意领会了。
咱的意思,皇帝也意会到了。
就是逼朝臣承认自己无能。
刊印天下,到时候对比即可。
魏忠贤在前,卫时觉在后,两个身影进入皇城。
广场外观看的属官才感觉到一丝破阵的意味,这个武夫竟挑衅满朝。
乾清殿朝臣看着卫时觉腰里金光闪闪金牌,齐齐皱眉,如此招摇,咄咄逼人。
“拜见陛下,微臣回来了。”
朱由校没有废话,“念及骠骑将军大功,晋一品都督,赐封平辽将军,督师麾下,总理关外军务,协理登莱、辽南、朝鲜军务。”
卫时觉躬身,“回陛下,微臣不敢奉诏。”
朝臣正准备扭身祝贺呢,被闪了个趔趄。
朱由校也愣了一下,“卫卿家,差不多了,这么多文武站这里,就是保证。”
“回陛下,辽东乃大明疆土,辽民又没反叛,何以平辽?看不清关外,就是看不清自己,封号大逆,爱谁去谁去。”
有道理啊,朱由校歪头看着叶向高。
内阁略显尴尬,这事不宜斗嘴。
几人对视一眼,快速思索换封号。
卫时觉开口了,“陛下,微臣是散阶,还没到头,怎么蹦武臣去了?”
“散阶一品文武都一样,初授荣禄大夫、升授光禄大夫,你不合适。”
“微臣为什么不合适?”
“毕竟武官升阶容易,文臣很少获得一品,殊荣才有。”
“微臣觉得自己很合适,太祖说不能给武臣一品散阶了吗?”
“当然没有,那就升授光禄大夫,从此不算将军。”
两人很默契,对话太快。
皇帝话一出,叶向高和英国公同时大喊,“等等~”
朱由校左右扫了一眼,玉玺一拍,“朕已经说出口了,众卿议封号没结果,那就别议了,光禄大夫挺好,圣旨虎符龟符令牌之下,文武不重要。物资分发以后再商量,散朝,过节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