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堡聚将厅全是军械,桌椅板凳全是石头,靠墙的草堆让人休息。
士兵们全在房子里,但也就这住宿条件。
聚将厅西墙根一个石头砌筑的灶火,火堆把石板烧的通红,也算起到暖气的功能。
上面烤着一圈麦饼,还挺香。
卫时觉抬头望一眼,房梁熏的漆黑,墙后房檐下有一排空隙,当做通风孔了。
洪敷教进门后,直接到西边坐灶火旁,脱掉羊皮和靴子,放火堆旁边烤。
卫时觉学他扔掉羊皮袄和皮帽,拖鞋放底部的石头,顿时哈哈大笑,“哎呀,这解乏啊,果然脚热则全身热。”
洪敷教看他随波逐流,很是和气,微笑回应,“脚心涌泉穴,乃肾经起点,肾主气,有温煦血液之效,因此脚不能受凉。”
“洪大人博学,佩服佩服。”
“这算什么博学,一点医经罢了,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洪某什么都不会,家乡遭难,愧为辽人。”
卫时觉突然从他话里听出一种别扭的论调,“洪大人是山民出身?”
“当然不是,洪某祖籍湖广。”
“那你为何不说愧为明人?”
洪敷教一愣,“这不一样吗?”
卫时觉摇摇头,“也许你觉得一样,我听来不一样,洪大人你是官,无形中透露官场的腐朽认知,会把这种习惯传给百姓。
官场不仅习惯自称楚人、南人、浙人、齐人等,还分县府,王象乾自称新城人,杨涟自称应山人,谁知道他们哪是哪?有什么意义?
关内关外之别更严重,洪大人说自己是辽人,只不过是关外的另一种称呼,百姓说说无所谓,官场之人说出来,格外别扭,人心大患。
太祖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定边迁民,边镇很多南人,但太祖又制定黄册,禁止百姓走动。再一次产生严重的地域隔阂。
成祖之后的君臣,全部在抛弃疆土,奴儿干、大宁、河套、哈密、亦力把里、朵甘、交趾、旧港、琉球等等,从东到西,从北到南,陆地到海洋,大明朝疆土四面收缩,到现在只有明初的四成,这就是地域隔阂的后果。
大明君臣已经习惯固守汉族地盘,导致天下百姓也这么认为,若坚持明初收拢山民、牧民为明人的传统,根本不需要修什么边墙,疆土早扩张到极寒之地。
如此种种,全是固步自封的后果,二百年来的大明君臣,是历朝历代最大的败家子,痴迷内斗、抱残守缺、数典忘祖、恬不知耻。”
洪敷教想不到自己随便一句话,卫时觉给抛出这么大一个论调。
苦涩,心酸,无奈。
“愚民处处,不是谁都有校尉的涵养和见识。”
“胡说八道!”卫时觉严厉反驳,把拿着酒壶进门的罗一贯吓了一跳。
“洪大人,你是官,怎么能怨百姓呢,百姓什么样的认知,完全是官府引导,地域隔阂、华夷大防、抛弃疆土,与百姓有什么关系,你这是栽赃。完全是掌握舆论的士大夫在有意塑造、洗脱罪名,其心可诛。”
洪敷教全身一僵,又大力拍腿,“没错,黄钟大吕,豁然开悟。”
“嗯?”卫时觉眉头一皱,“这不是常识吗?”
洪敷教又被噎了一下,本想告诉点事,也不知如何开口了。
罗一贯趁机把一壶酒放到两人身边的石桌,从石板上拿下两个热乎乎的饼,“两位大人,兵堡简陋,这麦麸饼就是美食,您二位见谅。”
卫时觉刚才一直闻麦香,还以为是面饼呢。
此刻拿饼才看出来,面粉是少数,高粱面、豆粉之外,竟然有四成麦麸。
这是狗食、马料。
“洪大人,前线吃这饼?”
洪敷教顺嘴嘎嘣咬了一口,点点头举杯,“是啊,熊经略功德无量,洪某可不敢贪功。来,喝酒暖暖身子。”
卫时觉脸皮抽搐,问不下去了,咬一口麸糠饼,就着喝一口酒。
感觉刺嗓子,也不知是饼子问题,还是烧酒问题。
罗一贯不会在这里打扰他们,爬犁上还有给士兵带的一点粳米,得去安排入库。
洪敷教喝口酒,一边大口吃,一边顺着话头说道,
“天下万事,不过钱粮二字,朝事艰难,明年就好了,希望朝廷能在五年内控制鞑靼人和建奴,海西女真、科尔沁都得教训一番,重建辽东要吸取教训,这里很难种田,但山货和皮子很值钱,朝廷必须开拓辽东商道。”
卫时觉第二次听‘明年就好’这种论调,冷哼一声道,“洪赞画过于乐观,卫某看不出前线布置有什么问题,但凭感觉还会败。”
洪敷教马上抛出他的暗示,轻飘飘说道,“败不是问题,大明朝败得起,只要能解决朝事,胜败乃兵家常事。”
“咳咳咳~”
卫时觉剧烈咳嗽顺气,吃惊看着他,“败不是问题?已经败二百年了,还要败哪里?洪大人这时候不愧对辽人?”
洪敷教脸色一红,随后又坚定摇头,“钱粮不解决,惭愧没用,收回拳头才能发力。”
卫时觉脱口大骂,“无耻,大明朝就剩这一条胳膊了,还往哪里收,再收就失去四肢了。”
洪敷教摆摆手,示意他别生气,垂头丧气道,“辽西前线号称十五万战兵,实则只有六万人边军,仅仅一万可战之兵。”
卫时觉蹭得站起来,震惊于前线的狂妄,“你…你…你们一万人还主动进攻?”
洪敷教更苦恼了,“卫校尉,前线溃兵大多是车兵、火铳兵,他们没有车、没有火铳、没有战马,人数没意义,拿着一把刀,他们自己都陌生。”
卫时觉脑子轰隆响,跌坐久久无语。
洪敷教打开话匣,说起往事,
“万历四十三年,皇帝下令五军都督府军器局,为辽东打造两万火铳,六百佛郎机,同时令工部和锦衣卫匠作所,为辽东提供五万棉甲、刀箭、枪矛。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惨败之后,辽东危急,皇帝下令英国公打开京营武库,急调一万火铳、一千佛郎机支援辽东。
卫校尉猜猜,这些武器去了哪里?”
卫时觉皱眉看着他,“中枢党争,催促将官慌乱出兵,全送给了建奴?”
洪敷教先是点头,又是摇头,沉痛说道,“三万火铳,堪用不足五千,送与不送没什么区别…校尉别激动,不是贪墨,更不是丢盔弃甲。
大明朝对火器铸造管理严格,只有五军都督府工匠可以铸造,下属的战车厂、甲胄厂、刀箭厂、火器厂、火药厂早就荒废了,锦衣卫和工部匠作所都一样,大明朝九边的匠作所只能修缮刀矛。
欠饷五十年,工匠早忘记火器火炮如何打造,火器一用就炸膛,前线士兵本来就没接触过火器,别说列阵,自伤者无数,士兵宁肯拎刀,结果可想而知。
萨尔浒大败后,万历皇帝又令英国公调拨武库的火铳火炮,哎,存放五十年的火铳,神仙都无法使用,英国公穷尽武库,没有一支火铳能用,送到辽东一堆废铁,熔铸刀矛都来不及。
佛郎机倒是没问题,可缺炮兵啊,辽兵与客兵集合起来不到三千人,训练的火药和铅弹也没有,很多人都不会装药,他们就这样开战了。
这就是辽东实情,巧妇难做无米之炊。
内帑有银,万历皇帝遗诏支帑协济,但银子没用啊,银子又砸不死人。
当前急需恢复军备能力,这不是前线能解决的问题。
但军备恢复,需要恢复军器局,恢复工匠编制,恢复炼铁制器。
朝廷欠饷太久了,五十年啊,两代人荒废了。
人没了,矿没了,厂没了,技艺没了,什么都没了。
户部账本触目惊心,万历二十年之前,超支红本占三成,到万历二十九年,户部全是红本帐,全部是赤字,任何人看一眼都深感无力,朝臣私下称呼户部为赤部。
不仅军户欠饷、工匠欠薪、矿场关闭、官府胥吏统统欠俸,很多佐贰衙门破败到连守门人都没有,大明朝如同武库火器一样,严重生锈,就剩下一推铁渣。
招人、开矿、炼器、熟练技艺、打造军械,然后才是募兵、配械、购马、操练…
按部就班,至少需要五年。
不消除户部赤字,朝政根本无法回归正常,军备遥遥无期。
欲消除赤字,非大毅力者不可为。
幸好顾命大臣、内阁六部意见一致,大家早受够处处掣肘,必须一起努力,先把户部账本恢复黑字,这就是你看到的情况。”
果然啊,大明朝廷基础执行力早就崩溃了。
洪敷教暗示再明显不过了,看卫时觉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牙齿嘎嘎响。
不由得叹气,这位身子太正,很难把脑子翻过来想。
朝廷现在急需平账,十个建奴也没有财政赤字重要。
只有扔掉以前的烂账,才能从头开始。
否则兵事没有任何基础,无人、无操、无车、无炮、无箭、无刀、无马、无粮…
一切都是无,朝臣脑子玩出花也没用。
可能八十万人的撤退,对这位善良的公子是个思维黑洞,不点明,他永远想不到溃败是为了消灭财政赤字。
洪敷教深吸两口气,属实没勇气挑明。
刚才卫时觉一身杀气骂二百年君臣。
若听到几十万百姓和七百里疆土被抛弃,肯定手持御符掳夺兵权,搞不好手持尚方剑的王化贞和熊廷弼也会突然死在他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