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时觉掀开风挡,看一眼出现在地平线的西平堡。
如同一个刺猬。
西平堡二百年都是驿站功能,突然作为前线,必须拥有作战功能。
一年时间,明军在石头墙后搭了很多架子,上面有木盾、火炮,还有火铳兵和弓箭手射击垛口。
部分平台的木头伸出墙外,参差不齐,又如同野兽獠牙一样。
黄龙旗带来一阵欢呼,堡门嘎吱打开,骑军轰隆而入。
西平堡总兵罗一贯(注),带着几位将官到校场,辨别一眼骑军,看到卫时觉仪刀飘荡的金带,轰隆下跪。
“末将罗一贯,参见钦差大人。”
卫时觉想不到自己还有这待遇,跳下马连忙扶起来,“罗总兵多礼了,卫某护卫洪赞画,不算钦差巡视。”
罗一贯中午就收到快马军令,再次躬身,“校尉乃御符钦差,唯一的武将钦差,末将不会拜错,您请。”
卫时觉有点受宠若惊,顺手指一指下爬犁的洪敷教,提醒他别冷落上官。
洪敷教抢先一步开口,“冷死了,先去烤烤火。”
罗一贯连忙躬身请两人到守备府,卫时觉向祖十三挥挥手,示意她安排人。
守备府就在旁边五十步,刚才就看到了,院内有个指挥台,或许是辽东平原上特殊的军事设施,如同石柱似的高耸,比城墙高多了。
卫时觉进院就看到右侧的台阶,直接迈步登高,洪敷教也跟了上来。
高台上结冰很厚,周围埋着柱子,卫时觉扶柱子站稳,一时还有点恐高。
夕阳西下,天地间一片红色,蔚为壮观。
“大人见谅,了望台本来有顶,大风吹塌,末将干脆拆了。”
卫时觉向下一指,“兵堡地盘不大,房子也不多,还是低矮的石头房,能放多少人?看起来很少啊。”
“回大人,目前只有五千,还有三千在南边六十里的西宁堡,由参将黑云鹤带领(注),西宁堡在大辽河西岸,黑云鹤正是进攻海州的主力。”
“原来如此,那西宁堡过于突出了吧?”
“是,他们是唯一可以自主决定进退的兵堡。”
卫时觉点点头,安静张望,两人也都没插嘴。
过一会,他又疑惑问道,“西平堡守军缺乏军械?”
罗一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城门,那里是炮阵和火铳阵,够密集了。
“大人说军械是铠甲?”
“不,士兵没有刀啊,至少卫某看着很少。”
罗一贯与洪敷教对视一眼,欲言又止,怕扫钦差面子,犹豫片刻也没说出口。
洪敷教哈哈一笑,“卫校尉,西平堡不缺军械,甚至超额,咱们下去说吧,这里风大,咱们不需要喝西北风。”
一点不好笑。
卫时觉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再问,率先迈步下台。
这一眼很冷,很不友好。
洪敷教不能制造误会,快步跟上,到院中叫住,“卫校尉,辽东使用重刀,没有刀鞘,很是笨重,士兵不会随身携带。”
罗一贯顺势拔出自己的雁翎刀,“卫校尉,辽东的刀比您部曲的刀重,而且关外用刀不好使,奴酋骑军很多使用狼牙棒、流星锤、枣核锤,大明士兵更愿意使长矛,伤敌既杀敌,不一定非得枭首。”
卫时觉拿过他的雁翎刀看一眼,比部曲的刀重了一半,快有自己的仪刀重了,刀身很厚,纳闷翻看一会,恍然大悟。
“哦,雁翎刀在关外极寒容易断裂啊,卫某又闹笑话了,少见多怪,罗将军别介意。”
“校尉言重了,关内的雁翎刀在关外冬季作战,确实极易断裂,过于浪费铁器,还不如长矛。辽东使用重刀,或厚身,或宽刃,一般士兵不能自如使唤。”
罗一贯一边说,一边招手叫过一个壮汉,他手里就拿着一把很宽的刀。
卫时觉拿起来挥舞一下,比雁翎刀重了两倍,像喂牲口的铡草刀。
不一会,守备府几十名士兵全站了过来,他们的刀样子全部不一样。
有半刃,有背刃,有圆头,有三角,有的粗细都不一致。
罗一贯指着几把刀介绍,“辽东长刀除了宽身、厚刃,平时作战有磨损,来不及到匠作所修复,士兵们自己磨刀,时间一长,样子全变了,但士兵更习惯自己的刀。”
卫时觉看的连连点头,对几名士兵拱手,“打扰了,兄弟们为国戍边杀敌,一看就是勇武的精锐,大明朝感谢诸位兄弟。”
几名士兵拱手一半,又轰隆下跪,“谢钦差大人。”
卫时觉被他们突然磕头闪了一下,正准备去扶,洪敷教抱着胳膊拦住,“走走走,太冷了,咱们到屋里谈。”
…………
注:
罗一贯,甘肃镇甘州卫人,西平堡是广宁之战中,最惨烈、最血性的一战。三千人面对两万人进攻,坚守一天一夜全部阵亡,罗一贯弹尽自刎。
西平堡被攻破后,明军开始撤退,瞬间造成不可抑制的全面溃退,六十万军民狼狈逃回山海关。
黑云鹤,回族,宣镇将门,嫡亲胞兄黑云龙乃宣镇副总兵,就是那个崇祯二年勤王,被黄台吉捉住、关押六年后越狱、一人跋涉两千里草原逃回的奇人。
黑云鹤是张飞式人物,勇猛,很勇猛,成于勇猛,败于勇猛,他本来已经退回来了,罗一贯不允许他出击,这家伙脑子一热,又带一千人出城,迎头攻击奴酋主力,胆子没的说,脑子差点意思,伤重而亡。
罗一贯、黑云鹤以及为救援西平堡而阵亡的镇武堡总兵刘渠、闾阳堡总兵祁秉忠,是大明朝在辽东最后的血气,他们战死之后,精气神彻底垮掉,大明朝很多年都不敢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