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卫时觉被部曲扔到一辆爬犁上,护卫加快速度追赶。
卫时觉拒绝骑马,他无法面对那些舍身忘死的白杆军。
看到他们,就觉得自己在觉华岛行为充满罪恶。
他们是川兵,辽东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家乡在闹匪,他们却在辽东受苦挨冻,保护辽民。
还是辽东唯一让人放心的军队。
看一眼都觉得自己是混蛋。
刚才与邓文明吵嘴,完全是瞎吵。
自己说的是辽东留下的八十万人,他说的是辽西逃出来的八十万。
大明官场已经彻底抛弃辽东留下的百姓。
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抛弃了。
中午的时候,队伍在连山堡休息。
斥候提前通知,连山堡守备带人砸开连山河,士兵快速饮马喂料。
卫时觉在队伍最后面的爬犁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只觉得这世界太复杂了。
眼前一黑,出现一个酒囊。
抬头看到祖十三来到面前,摇摇头表示不需要。
“刚才熊经略说,马匹恢复体力后要加速,白杆兵到松山堡驻防,其余人还会继续赶路,到大凌河堡。”
卫时觉一愣,“为什么?那不是进入前线了吗?”
“是啊,你害怕?”
“我…我害怕能让建奴去死吗?”
祖十三不知他在说啥,快速道,“大哥和王抚台都在大凌河堡,那里其实叫右屯卫,是辽西东边最大的兵堡,从大凌河堡到辽阳五百里,都是小兵堡。”
“广宁呢?王化贞为何不在广宁?”
“你不看舆图?广宁在北面,战场在东边,比大凌河堡距离辽河还远。”
卫时觉被她不痛不痒扎了一下,起身下爬犁,看到南边海岸有个兵堡,一个葫芦形状的半岛伸出,制造了一个海湾。
“南边是哪里?”
“葫芦岛啊,望海堡,觉华岛天晴的时候应该能看到,你没看到吗?”
卫时觉眨眨眼,看一眼葫芦岛,再看一眼海湾,喃喃说道,“葫芦岛不是岛啊。”
祖十三为之绝倒,“谁告诉你葫芦岛是个岛?不对,半岛也是岛。”
“葫芦岛不是岛啊!”卫时觉连着喃喃说了两遍,突然仰头大笑,“哈哈哈,葫芦岛不是岛。”
祖十三连退几步,惊讶看着这个疯子。
卫时觉吸引了护卫的目光,大家都看向这边。
小侯爷邓文明从前面跑回来,越来越发愁,“又犯病了?”
半月未见的王覃也跑了过来,“叔父,是不是被冻着了?”
卫时觉收起自嘲,向东看了一眼。
白杆军都在爬犁上轮着喝酒取暖,没人下来,以免失温。
“王覃,葫芦岛不是岛,你知道吗?”
“侄儿也是刚知道,以前确实以为是个岛,怎么了?”
“没什么,人总是想当然。大明一定会败在想当然,你给我记住了,看他们是如何一步一步自己玩崩了,不要给后人留一个模糊的战事过程。”
王覃哦了一声,询问似的看着小侯爷。
邓文明摇摇头,只要疯子不发疯,随便说什么。
卫时觉看了三人一眼,突然问道,“你们知道信仰是什么吗?”
邓文明立刻皱眉,一点搭话的欲望都没有。
祖十三更是下意识退了两步。
这两个文盲。
王覃轻咳一声,“《法苑珠林》曰:生无信仰心,恒被他笑具。信仰是对某人、某事、某物的极度相信和尊敬,作为自己行动的榜样。
《法苑珠林》乃唐释道编纂,即唐代玄恽大师,精通律学,曾参加玄奘法师译场,世人都信仰孔孟,叔父在悟道?”
卫时觉摇摇头,“我以前上课的时候,老师说心中有信仰,才有战天斗地的意志,同学们都认为自己没什么信仰,大家都是沧海一粟、世间蝼蚁,也不会去刻意追求自己的信仰,太累了,太高了,不是我们该玷污的神圣。
刚才白杆军两千勇士告诉我,信仰不是高不可攀的东西,它就存在于我们身边,老祖宗战天斗地的生存传承,就是实实在在的信仰。
是什么力量在驱使白杆军?他们为什么心甘情愿送命?除了信仰,我想不到别的力量,可他们懂什么叫信仰吗?”
王覃和祖十三惊讶看着邓文明,小侯爷思索片刻,纳闷问道,“老子也在幼官营,哪个教官说过?我为什么不知道?”
卫时觉没有说话,深吸一口气,重新上爬犁,脸色露出一丝释然。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也许这代人的使命就是做个反面教材,为子孙后代积蓄破茧的力量。
邓文明看卫时觉神色间突然露出诡异的光彩,下意识附身仔细瞧了一眼,“越来越严重了?关外这鬼天气太冷了,要不你就待在松山堡吧。”
“不,我要去前线,本来不想管你们的死活,这一路行来,不能不管百姓的死活,我也不配领派他们。就算要死,我也要死个明白。”
嘟~
前面传来号角,没给邓文明继续哔哔的时间。
祖十三快步到前面,重新带路,爬犁也开始起步。
下午未时就到松山堡了。
海岸与松山堡只有十里多一点。
松山堡北面一座小山,山后就是锦州。
东边一条河从山间流出,冬季大雪之后,只能看到一个河床轮廓。
这里就是松锦防线,大明朝的底线。
向东就是平原,没有山口关隘了。
爬犁上看到松山堡和锦州旗帜密布,两堡中间的山顶也是成片军营。
熊廷弼一直在下令加固防线,没有营兵,但边军够多,守城也行。
白杆军的爬犁转入松山堡,队伍仅仅停留了一炷香,前锋突然加速。
在一望无际的白雪世界中向东疾驰。
北风呼啸之中,队伍跨过宽阔的大凌河,一个巨大的石头城突兀出现在海边。
南北向绵延五里,旌旗密布,丘陵处有帐篷,无数军士看着奔跑而来的骑军和爬犁,莫名举臂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