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本想一次性交代清楚来龙去脉。
通过卫时觉的口,向皇帝解释辽东的复杂。
被突然打断,有点难受,伸手喝了一口水,淡淡说道,“卫校尉,你这心态不对,东虏只是显露出来的问题,就算杀了奴酋也没用,这是二百年积累下来的纠葛。”
“杀了奴酋没用?”卫时觉反问一声,“熊经略说说看,怎么就没用?”
“成化朝已有前车之鉴,建州女真消灭,海西女真一定崛起,杀了海西女真,科尔沁一定崛起,何况草原还有八万喀尔喀部、二十万察哈尔,杀了女真,会让鞑靼人团结一心劫掠大明。”
卫时觉冷笑一声,“事情得一点一点解决,听你这意思,糊涂忍让,让东虏杀戮百姓就行,真是可笑。”
熊廷弼突然哈哈大笑,“卫校尉真是年轻,本官年轻时候也如此狂妄,听了辽东的纠葛,竟然认为能一鼓作气处理辽东边事。
本官可以明确告诉你,朝廷必须保持每年税赋2000万石至少二十年,才能在辽东训练一支十万人大军,宣大训练一支十万人大军,京畿训练一支三十万人大军,大明没有五十万精锐,谁都别想处理辽东的纷争。
建州女真、海西女真、科尔沁、喀尔喀、察哈尔,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还要预防鞑靼人流窜到漠南破坏宣大,否则消灭女真、就是帮助鞑靼,朝事有这么简单吗?”
卫时觉眨眨眼,没有听懂,“为何训练五十万精锐?辽东需要这么多人?”
熊廷弼与贺逢圣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敢情说半天白说了。
卫时觉看两人的眼神,皱眉说道,“确实没听懂,很丢人吗?”
熊廷弼拿茶杯,喝了口冷茶,无话可说。
贺逢圣轻咳一声,“卫校尉,你在武学是如何学的?不看历史,也不看大明历代实录吗?师兄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辽东的祸乱,是朝廷有意控制的后果。
朝廷与土默特一起把祸乱撵到辽东,否则混乱的就是右翼,京畿、北直隶、晋陕不能乱,辽东左翼的边务若需要千万两税赋解决,到右翼就需要十倍,嘉靖朝前车之鉴啊。”
卫时觉嘴巴大张,怔怔看着他,“对不起,还是没听懂。”
“噗~”
熊廷弼喷一口茶,摆摆手道,“好了,这些事你听不明白,陛下很明白,本官与师弟是官场之人,有些话不能说的太直白。”
卫时觉眼珠子转了两圈,不太确定道,“朝廷不能只强大左翼,否则没有兵力节制,辽人还是祸害?”
熊廷弼点头又摇头,“你意会到了,但不是这么龌龊,朝事堂堂正正,不要用阴谋看待,你站在草原人的位置想一想,辽东强大惹不起,当然跑右翼劫掠,把本来归治的土默特也带着混乱了,河套四部加起来,有五十万人口,若都变成强盗,大明如何应对?”
卫时觉哭笑不得,“辽东乱成一坨屎,竟然是为了吸引苍蝇。”
“你别笑,事实就是这么回事,老虎会捕猎落单的野猪,不会去捕猎成群的野马,你非要赶老虎去马群,是顾头不顾腚。”
卫时觉收起嘲讽,点了点头,“我才听明白,解决辽东的混乱,必须辽东和宣大同时有十万精锐,但中枢就势弱了,会制造割据势力,辽东将门就是例子,若想保持天下安稳,中枢就得重建京营,制衡边镇这些骄兵悍将。”
啪~
熊廷弼一拍手,“就是这么回事,但京营可不是那么好重建,涉及朝堂大调整,武勋不能再次提督三十万精锐。”
卫时觉伸出三根手指,“鞑靼人天性劫掠,无法阻止;边镇可以出现大军,但不能不受制衡;朝政艰难,每年税赋七百万石,根本无法练兵。三个问题互为死结,辽东再也别想收回了?”
熊廷弼摇摇头,“当然不是,解决辽东问题,首先得解决税赋问题,解决朝堂斗争问题,张太岳能解决,那其余人也能解决,但解决税赋需要一把钥匙,有时候混乱就是钥匙。”
卫时觉想起乔于龄说熊廷弼和王化贞是‘朝政之梳’,立刻拱手,“愿闻其详。”
熊廷弼淡淡摆手,“陛下已经猜到了,本官不需要废话。”
卫时觉被闪了个趔趄,眼神变为凝重。
熊廷弼误会了,以为卫时觉动了杀意,下意识看一眼腰间的御符,冷冷说道,
“卫校尉,你真疯也好,假疯也罢,本官不感兴趣,但你不要装作赤胆忠心之人,本官看着恶心。”
这是污蔑自己别有用心,卫时觉真恼了,毫不客气回嘴,
“你他妈才佯装呢,你的办法对灭虏有用,我就帮你,管你是人是鬼,没用就滚一边,让有能耐的人上。”
蹭~
熊廷弼猛得起身,怒发喷张,伸手去拔剑。
“师兄!”
贺逢圣大吼一声,趴在尚方剑阻拦,“师兄息怒,他确实有癔症。”
熊廷弼呼哧呼哧喘气,胸膛起伏,堂堂二品大员,被一个丘八辱骂,差点让他气死。
卫时觉才不管,起身冷冷回应,“熊经略,能说话就说话,不能说话就闭嘴,卫某刚刚恢复武艺,听说你能左右开弓,想练一练吗?”
熊廷弼口气掩饰不住的厌恶,“武勋盯着辽东的税赋和武权,一堆蛀虫,还以为自己有多正义,确实恶心。”
卫时觉发现他真误会了,眉头一皱,“武勋想干什么,关我屁事,我又不是伯爵。”
熊廷弼与贺逢圣齐齐一愣,对视一眼,两人都很吃惊。
熊廷弼突然哈哈大笑,“卫校尉,你的戏太假了。”
卫时觉这时候真有砍死他的冲动,熊廷弼却拍拍衣袖落座,老神在在开口,
“英国公也就那样,你卫时觉装作赤胆忠心,看似对东虏杀意澎湃,却对辽人的死活没有一点悔恨。
万历时期,本官第一次到辽东,关外有四百万人口,这人口包括军民和臣服各部牧民,其中百姓二百万,军户及家眷一百八十万。
辽东动乱十年,彼此攻伐,辽西军民此刻加起来八十万,逃到朝鲜四十万,辽东留下的人口加起来顶多八十万,卫校尉,你说说,十年时间,辽东消失了二百万人口,他们去哪了?”
卫时觉顺口问道,“变成了女真?”
熊廷弼一愣,“放屁,你是三岁小孩吗?努尔哈赤每攻陷一堡,都会屠城,高兴屠城、不高兴屠城、顺利屠城、不顺利也屠城,剩下这八十万,实在是杀不动了,女真也养活不了,自生自灭,辽东每天都有无数百姓饿死冻死。”
卫时觉震惊于杀戮速度,“这才刚占辽阳,就二百万了?”
熊廷弼看他神色不像作假,疑惑看一眼贺逢圣,好像在说:哪里来的二逼。
贺逢圣没有开口,卫时觉一时被噎住,也无力说话。
熊廷弼又冷哼一声,“卫校尉,你别装了,朝廷都在谋划辽东的武权,英国公插手很正常,你在乎辽人的死活吗?你不在乎,否则也不会口口声声灭虏。
你连东虏是什么都没搞清楚,东虏不是建奴,东虏是关外所有蛮夷,现在建奴冲在前面,等建奴衰退,东虏就是海西女真、鞑靼本部。
努尔哈赤在辽东大开杀戒,根本没计划经营辽东,他要给朝廷留一个烂摊子,这时候收复辽东,就是一脚踩淤泥里,辽东会变为女真、科尔沁、察哈尔予求予夺的一块肉。”
卫时觉眼神喷火,“放屁,谁说努尔哈赤没计划经营辽东,谁说老子不在乎百姓死活,你是污蔑。”
“哼,本官十分清楚努尔哈赤的想法,大明必须把女真拖在辽东,只有建奴在辽东,察哈尔才能做朋友,大明才有时间积蓄力量。至于你,需要污蔑吗?你知道秦良玉在干什么吗?”
怎么突然跑秦良玉身上了,卫时觉一愣,“啥?”
熊廷弼更加轻蔑,“你看,你不知道,秦良玉在平定奢安之乱,这场叛乱就是因为朝廷调集川兵到辽东所致,客兵到辽东无饷无银,不是谁都有秦良玉的能力。
永宁宣抚司奢崇明、贵州水西宣慰司安邦彦拒绝接受朝廷征召而叛乱,叛军占据重庆,攻合江,破泸州,陷遵义,建号大梁,设丞相、五府等官。
四川巡抚徐可求、贵州巡抚王三善死国,大将鲁钦自刎,四省动荡,波及千万生灵。
你真的关心大明百姓吗?那你为何不知西南的叛乱?
中枢朝臣真的关心朝事,为何不优先解决西南叛乱,让一个妇人领着四千新兵奔波?
你们都不关心,朝臣驱使秦良玉,毫无道德阻隔。
反正西南叛乱不会影响两京,不影响税赋,不影响京畿安全,不影响朝堂权力,山民部族嘛,乱几天就老实了。
你们关心辽东战局是真的,因为这里是边镇,是大明左翼,靠近京畿,有精锐的武权,人人都想控制在手里。
灭虏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武权旁落。
这就是朝臣为辽东吵来吵去的原因,朝臣若真关心大明百姓的死活,先去关心西南,盯着老子做什么…”
熊廷弼越说越憋屈,越说越恼火。
卫时觉没有等他说完,扭头离开。
确实不知道,西南千万人正在受难。
他没脸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