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时觉是不知社情,不是不懂逻辑。
一旦他了解某些环节,瞬间就能把大环境串联起来。
这时候的王覃就远远跟不上废柴的思维了。
废柴有个好习惯,考试不会,那就去问啊,面子最不值钱。
王覃在沙沙记录两人的谈话,卫时觉起身上边墙,来到西边千户所。
谭金对他的出现很震惊,两人已经有了隔阂,还来啊。
卫时觉叙述的问题,更让谭金吃惊。
“前辈,咱也知道,这次能做生意,一来是有御符,二来是规模不大,若大规模做生意,绝对涉及朝堂权力分配。
咱们先不说生意的问题,天下症结无法随口可以解决,熊廷弼和王化贞,和他们背后的人,又是合作,又是争斗,到底在干嘛?卫某砍一个,另一个能不能灭虏?趁着现在东虏不强,过年就说不准了啊。”
谭金眼珠子都僵住了,过了好一会,挥手下令门口的亲卫去守住院门。
“卫…校尉,你还真是赤子之心,谭某十分惭愧。”
“这算什么赤子之心。”
“不偏不倚,就是赤子之心。”
“晚辈也解决不了问题,那赤子之心也没什么用。”
谭金拍拍他的手,呵呵笑了,“老夫托大,叫一声时觉,时觉啊,你还是不了解边镇,老夫节制桃林卫,防区包括冷口、河流口、刘家口、桃林口、燕河城,你觉得老夫权大不大?”
“当然大,几万人靠您老生存。”
谭金摇摇头,“老夫就是个鸡崽,麾下防区全是边军,没有任何军饷,但需要守土。
太祖时期,四个边军养一个班军,如今边镇的军户早乱了,就像你所言,人口多了二十倍,他们得活,军田没有税,但得开支,入不敷出,兵备荒废很正常。
戚少保拜入张太岳门下,才有资格做蓟镇总兵,才有机会研发军械,修敌楼烽火台,练兵参悟兵法,但也因为拜门,永失正身。
戚少保之所以能在蓟镇威风赫赫,十年间树立巨大的声望,同样是拜门,因为张太岳给他拨款修边墙,边军可以赚工钱,这是磕头难遇的总兵。
你看,这些事一饮一啄,直接因果。
老夫不想说这些事的,但事实如此,军户不是你脑子里的军户,他们不会舍身忘死杀敌,他们很单纯,谁给他们吃食,谁就是上官,家国大义,守土大责,太为难人。”
卫时觉哑然,伸手敲敲自己脑壳,有些潜意识还真是顽固。
“前辈,晚辈还是没懂,熊廷弼和王化贞到底在争什么。”
“老夫也不知道,但老夫大概理解他们这两个人。”
卫时觉连连拱手,“请赐教!”
谭金警惕看一眼门外,附耳低声道,“都是皇帝的人。”
“啥?!”这答案太意外了,卫时觉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谭金双手下压,示意他不要惊讶,压低声音道,“别误会,不是当今皇帝的人,熊廷弼是万历的信臣,王化贞是泰昌的信臣。”
卫时觉没听明白,纳闷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不不不…”谭金连连摇手,“老夫与他们都打过交道,十年前刚做兵备使,老夫在三屯营,后来到山海关。
先说王化贞,此人万历四十一年中进士,东林重臣,背靠太子,三年户部主事,然后请缨外放到边镇,太子给他争取到辽东做参议,分守广宁。
边镇的文官都有兵权,王化贞还真给太子长脸,当时炒花部牧民在边墙蠢蠢欲动,王化贞得知后,竟然带一千士兵夜袭炒花部,翻山越岭,直接出现在大营门口。
把炒花部盟主吓懵了,立刻进献五百战马表忠心,这之后爆发萨尔浒之战、抚顺之战、辽沈之战,王化贞都守着广宁,没有让退路出现乱子。
去年辽东失守,远近震惊,都以为河西没法保住,王化贞更不能动了,提升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广宁。
朝廷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王化贞有权无兵,升任巡抚后,招集散兵流民,练兵万人。联络炒花协助,很快稳定前线。
率领一支弱军,把守孤城,斗志不减,声望赫然,朝廷也认可他的才能,便把河西的战事全部交由他来办了。”
卫时觉听后感叹道,“边镇果然没有平庸之辈,前有集体自刎的袁应泰等东林,后有逆流而立的王化贞,大概也是东林少有的知兵之臣。”
谭金点点头,“王化贞才能肯定有,但他有东林的通病,习惯出风头,大包大揽,作为一支偏师问题不大,如今做主前线,老夫实在不好判断。”
“熊廷弼呢?”
谭金顿时皱眉,“熊廷弼很复杂,这是他第三次主政辽东了。万历三十六年,熊廷弼任巡按辽东,兴办屯田、整顿军纪、加强防御、审查将官、士气大振,三年后升离。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战败,熊廷弼被任命为辽东经略。斩杀逃将、祭奠将士、修筑防御、清理贪官、整顿军纪、立军威,稳定民心,一年后自请离职。
今年复经略辽东事务,驻守山海关。王化贞主战,熊廷弼力主防守,意见不和。”
卫时觉马上听出了问题,“他与王象乾王尚书一样,边镇实臣被党争裹挟,不得不争?”
谭金苦笑摇头,“第二次请辞,是因为帝位交替混乱,第一次才是关键。
辽东将官在宁远伯手下三十年作战,战力比其他镇强大,边防将领喜欢搅扰敌营,引发战斗,获取战利。那些被频繁抽打的部落,包括炒花、科尔沁、海西女真、建州女真。
万历三十六年,矿监税监扣剥辽东过甚,让这些骄兵悍将起了兵祸,很多边军跑山里,与海匪扮倭寇一样,他们扮做蒙古人、女真人劫掠边镇。
朝臣谁都不愿去收拾,当时宁远伯李成梁也老的不能动了,熊廷弼主动请缨,以自守为上策,重新核查户籍黄册,核查军情,三月就平定了辽东兵祸。时觉听懂了吗?”
卫时觉脱口大骂,“混蛋,他抛弃了逃入大山的辽东百姓,把他们变成了蒙古人和女真人。”
谭金摇摇手指,示意他别激动,“这就是熊廷弼,他是万历皇帝的人,辽东兵祸是矿监税监引发(注),事关皇帝颜面,熊廷弼不过是做了正确的选择,既然乱兵愿意入山,那你们就别出来,只不过…十年后,乱兵还是出来了。”
卫时觉牙齿咬的嘎嘎响,“难怪努尔哈赤十三副盔甲起兵,到现在有三万真虏,全是大明君臣送的人口。”
谭金点头又摇头,“数量不是问题,可能也就几千人,但这几千人是边军,他们的亲戚在辽东,所以努尔哈赤从未真正攻打某处,他破的城池全靠内应,你听懂了吗?”
卫时觉一愣,“晚辈该懂什么?关外丢掉了人心?”
谭金翻了个白眼,“你问他们争什么,熊廷弼这第三次出任经略,陛下赐麒麟服,四枚彩币,郊外设宴,令文武饯行,还不明显吗?”
卫时觉煞笔了,眨眨眼道,“啥意思?”
谭金无奈,“彩币特制,乃功臣荣誉,一次赐一枚很正常,赐四枚就不正常了。皇帝暗示熊廷弼,皇家知道他的忠诚,可以赏功四次,熊廷弼这才第三次。”
卫时觉脑袋当当当响,惊讶问道,“皇帝知道他会丢官,但皇帝也暗示,他有能力最后收拾残局?”
谭金点点头,“否则没法解释四枚彩币啊,朝廷完全不把东虏放眼里,奴酋麾下的人口与老夫麾下桃林卫的人口相当,这么点人,顶多能在关外放肆,哪怕辽沈丢了,东虏也威胁不到山海关,熊廷弼有更重要的事,朝臣在借战事理顺大明中枢。”
……
注:
高淮乱辽:
万历皇帝出于补齐朝廷国库空虚,派遣高淮去辽东。不管当地有没有矿,都是想方设法地捞钱。
高淮收税粗暴简单,指着房子说下面有矿,让户主交税,一时间辽东地区乱作一团。
史载:矿不必穴,税不必商,民间丘陇阡陌皆矿也,官吏农工皆税之人也。
当地百姓苦不堪言,而万历眼中,最重要的是钱,对于高淮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万历三十六年,前屯卫军、锦州军、松山军、辽阳军相继哗变,口喊“誓食淮肉”,高淮听后吓得跑回京城。
兵变直接动摇统治,万历默认辽东在矿税的现状,熊廷弼收拾残局后,没有拿这事问责辽东将官,双方都有台阶下。
辽东大规模矿税动乱,就此稀里糊涂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