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儿不是这个意思,大明九边军户的祖籍,七成是南人,大多是明初北伐的将士,您家祖籍也是松江府,按说彼此不该有这么重的隔阂,朝廷为何不让军户屯田呢,屯田总是被官府收走,导致军户也懒得开垦新田。”
卫时觉吭哧笑一声,“王覃啊,你没当过官,虽然我也没当过,但我知道,不能让军户一边屯田,一边军备,更不能让军户自给自足。”
“为什么?战力不够?”
“你这是书呆子想法,关外荒凉,不可能去开疆,军户全是将门的人,唐代割据的教训还不够吗?九边若能自给自足,那就是九个王,瞬间倒攻中原,南攻江浙,天下大乱,安禄山靠半个北直隶,就把唐朝搞垮了,这教训还不够可怕嘛。”
王覃恍然大悟,“父亲说南北之争是乡土生存,原来是这个意思,还是叔父大人脑子灵活。”
卫时觉沉痛摇头,“乡土生存,比我说的更严重,皇权不下乡,宗法才是百姓第一法。
南臣既是在保乡土,也是在保宗族,他们必须抢权,不抢权最先受害的是宗族,三代没有大员,宗族就没落了。反过来说,这也是南方宗族越来越多,北方越来越少的原因。
北方呢,也必须紧守武备,眼看就没什么物资财富,若让南臣掌握兵权,瞬间垮了。关键是军户得活啊,北臣不能再退了。
整体看,大明南财北武是必然结果。
九边到底该留下多少人,留下多少地,永远不会有个结论,因为人心不可能被满足。
土默特被张太岳驯化、察哈尔被宁远伯李成梁打残,本该是大家商量重整天下秩序的时候,偏偏张太岳突然去世了。
李成梁自己也变成问题,辽东将门太多了,拖延了朝廷决定的时间,不过二十年,东虏又代替鞑靼,成为大患。
这就是现在的情况,北方不靖,南北之争不会停止,只要有威胁,朝廷就得应对,只要应对,就得纳税,只要纳税,就有争斗。
南臣不可能为了灭虏,让北方再次豢养一支几十万人的大军,他们真的养不起。若为了灭虏,建一支大军,到时候欠饷,大军还不倒攻中原啊?
大家都是为了乡土安全、为了家乡百姓,这是当官立身之本,谁都没有错,也无法改变,只能期望朝廷出个能臣大将,尽快灭虏,大家一起迁民垦荒,否则大明被自己拖垮了。
税赋、军备、文武、土地、科举…大明朝一切环节都出现了问题,但归根结底,是同一个问题。”
王覃拿过一张纸,刷刷写了几个字。
他在写时间线,过一会才抬头,惊讶道,“叔父说的没错,九边军备的强弱,一直与土地问题有关,一直与文武起落有关。
明初边镇过于强大,武勋强势,永乐之后,文臣一直在掳夺边军的田产,于谦于少保做山西巡抚,就把大同镇六十万亩军田划为官田。
然后瓦剌入侵,又调拨天下大军勤王,重建京营,但这个结果是中枢南北平衡被打破,南臣开始占据朝堂,而且他们掌控了武权,这才让武勋反击,产生了夺门之变?”
卫时觉瞥了他一眼,“说这有什么意思?我哪里知道。”
“叔父别误会,夺门也不是罪,侄儿在说过程,咱们探讨嘛。”
“探讨我也不知道啊。于谦做山西巡抚的时候,山东陕西大旱,跑到山西二十万流民,他还接济养活二十万流民安家呢,单说一件事有什么意思。”
王覃点点头,接着说道,“武宗时期,达延汗南侵,武宗重用武臣,税赋倾向边镇,在内长城把达延汗避退,这期间京营重建二十万。
武宗之后,京营再次荒废,嘉靖朝南倭北虏,京营再次重建,三十万大军满编,武勋全部带着京营外镇,防备河套土默特。
这时候的京营太强了,土默特封贡之后,张太岳立刻拆撤了三十万京营,一直到现在。
京营的强弱,就是武勋的强弱,南臣的强弱,皇权的强弱,一方强的时候,另一方必然弱,本来是皇帝与武勋合作,与南臣争夺钱粮,现在成了北臣与武勋合作,皇帝被放一边了,南臣越来越强了。”
卫时觉眉毛都挤一起了,“王覃啊,你是史家,不应该解决问题吗?研究他们谁与谁斗有什么意思?他们谁也无法斗倒谁,某一方倒了,另一方活不过三年。”
王覃十分惊讶,“叔父能解决这几千年的死结?”
“废话,做生意不就行了,做大生意。”
“啥…啥意思?”
卫时觉在他的纸上点一点,“王覃啊,你知道通州的行脚商到三屯营,需要缴税多少吗?”
“三河、蓟州、遵化,共六道巡检司,大明商税是三十税一,若是三十两的货物,那就是六两,加上丁税,一关两钱,那就是一两二钱,三十两的货物,共需缴税七两二钱。”
卫时觉眨眨眼,“你认为正常吗?”
“为什么不正常?若不限制行脚商乱串,百姓无心耕种,人人钻利,大明还不亡国了。行脚商跟着您,正是为了避税,咱们不可能护佑他们第二次。”
卫时觉差点一头栽倒,伸手在他额头邦邦邦敲了三下,“笨蛋,若是收税公平就算了,问题是藩王、士绅免税,天下豪商都是士绅,他们不交税,把本来该是百姓的银子赚走了。”
王覃一时没理解这复杂的经济问题,卫时觉叹气一声,“其实吧,做生意也不行,而是得改规矩,做大官,改大规矩,但这条路张太岳就是前车之鉴,人得靠自己。”
王覃立刻坐直,下意识向后倾斜,“叔父想做什么?”
“能吓死你,老子就算想做反贼,也得有人跟啊。江南有很多织布工坊,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雇佣的都是宗族乡亲,从不雇佣外人吗?”
王覃眼珠转了一圈,倒是不傻,“因为丁税?”
“没错,雇佣外人需要缴纳丁税,几十个还好说,几百个他们也受不了,所以工坊很多很多,却没有大工坊。你看,其实朝廷掌握着一个筹码,放弃江浙的丁税,他们不在乎田税缴纳多少。”
王覃这次思索时间很长,最后摇摇头,“放松布匹管理,大家都种桑种麻,田税也没了,大明先死了。”
“哈哈哈,会举一反三了。同样的问题,南臣现在掌握朝政,可以向天下平摊税赋,朝廷的定额税没法加,必须找个名目。
比如,朝廷征收辽饷,江浙百姓咬牙负担,北方百姓本来就活在死亡线,他们咬牙也负担不了啊,怎么办?”
王覃没法回答,卫时觉叹气一声,“北方稍微加一点税,就是大乱,南臣掌握了朝堂,照顾家乡无可厚非,他们甚至无法公平行事。
因为天下地理条件不一,公平就是最大的不公平,这就是治国。大明朝,已经处于亡国之患中了,任何一个问题,都能追溯到南北之争,乡土之争,渗透进骨子里的无解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