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豪的声音透过 bb 机的加密线路传来,沉稳中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像一只刚刚学会捕猎就叼回一头野牛的幼狮。
“大小姐,船坞已经搞定。另外,我帮你……又找到一份大礼。”
江氏实业顶层,那间已经快变成半个未来科技展览馆的办公室里,江小朵正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里把玩着一个金属魔方。窗外,维多利亚港的夜色如同被打翻的墨水,泼洒着无数碎钻。
江盛雄和廖忠分坐两旁,姿势拘谨得像是第一次见班主任的小学生。他们面前的茶几上,除了那台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军用级电台,还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账本。账本的纸张泛黄,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和数字,在两个老江湖眼里,简直比天书还难懂。
江小朵放下魔方,葱白的手指轻轻拂过账本的封面,神情平静得仿佛在看一本过期杂志。
“做得很好,阿豪。”江小朵对着bb机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挂断了通讯。
她抬起头,看向一脸好奇又不敢问的父亲和管家,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老豆,忠叔,你们知道这几本烂账本,比太古船坞本身还值钱吗?”
江盛雄皱起了眉头,他是实用主义者,在他看来,看得见摸得着的船坞、厂房和机器,才是实打实的资产。这几本破本子,能值几个钱?他忍不住问道:“这上面记得都是些鬼画符,难道是藏宝图?”
“差不多。”江小朵拿起一本,随手翻开一页,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这个,叫林梁鑫,是码头工会的理事。过去三年,帝国置业每个月给他五千块‘顾问费’,让他帮忙‘协调’码头工人的纠纷。翻译一下就是,拿钱闭嘴,别带头搞事。”
她又翻了一页:“这个,是《东方日报》的一个专栏记者,每个月三千,专门负责写文章吹捧帝国置业的‘社会责任感’,顺便抹黑一下竞争对手。”
“还有这个,运输业同乡会的主席……”
江小朵每点出一个名字,江盛雄和廖忠的脸色就凝重一分。他们混迹江湖半生,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行贿,这是一张用金钱编织起来的,遍布香港各行各业的隐形关系网。帝国置业这头巨兽,不仅有锋利的爪牙,更有无数看不见的触手,深入到这个城市的毛细血管里。
盛雄咬着牙,只觉得牙根发酸。他瞅着女儿,这十六岁的小姑娘,哪是在跟人争地盘?倒像个最厉害的 “拆骨匠”,先利利索索把帝国置业这根 “硬骨头” 拆了,现在还要把骨头连着的筋脉、血管都捋得明明白白,连一点藏着的门道都不放过。这根本不是江湖仇杀,是用人家看不懂的法子,把对手按在地上全方位拿捏。
“这些……都是我们的了?”廖忠的声音有些干涩,眼神里闪烁着贪婪与恐惧交织的光芒。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曾经高高在上的头面人物,在江氏面前点头哈腰的场景。
“不,”江小朵摇了摇头,合上账本,“这些不是用来威胁人的。威胁是最低级的手段。这是一张地图,一张香港地下权力运作的地图。有了它,我们才知道,跟谁说话,用什么方式说话,才能事半功倍。”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香江地图前,目光从刚刚收入囊中的观塘、太古,投向了灯火更为璀璨、也更为混乱的油麻地。
......
油麻地,榕树头。
这里是香江的另一副面孔,与中环的衣香鬓影、观塘的机器轰鸣截然不同。天后庙门口的百年老榕树,气根垂地,如同一位沉默的老人,见证着这片土地上最生猛、最市井的烟火气。
一入夜,这里便活了过来。卖牛杂的、卖碗仔翅的、卖煎酿三宝的,各种小吃摊的香气混合着油烟,在闷热的空气里肆意冲撞,勾引着每一个路过行人的馋虫。算命看相的摊子前,永远不缺愁眉苦脸的善男信女;唱粤剧的“地水喉”,咿咿呀呀地吊着嗓子,唱着帝王将相的悲欢离合;角落里,几个赤膊大汉围着一张小桌聚赌,嘴里骂骂咧咧,钞票在汗津津的手里捏成一团。
混乱,嘈杂,生机勃勃,像一锅永远在沸腾的杂碎汤。
而现在,这锅汤里,被人悄无声息地撒进了一把新的调味料。
“喂,十三妹,你个寻呼机又响啦,是不是你老公叫你回去交租啊?”一个卖炸大肠的阿婶,用油腻的夹子指了指旁边卖凉茶的女人腰间那个红色的小盒子。
被称为十三妹的女人手脚麻利地倒了一杯凉茶,看了一眼寻呼机上显示的“888”,脸上笑开了花:“鬼叫你老公啊!这是赌场那边通知,今晚有大水喉过来,生意好,叫我多备两桶廿四味!”
“哇,这么犀利?比我们家那个傻仔跑过来通知还快!”炸大肠的阿婶露出了羡慕嫉妒恨的表情,“这个叫‘利刃’的玩意儿,真有这么神?”
“神过黄大仙啦!”十三妹得意地拍了拍腰间的bb机,那神态,仿佛腰上挂的不是塑料盒子,而是一块镶钻的百达翡丽。“除了机子贵一点要五百块,服务费一个月才一百块!差佬查牌、大佬吹鸡、老公查岗,一响就知道!我跟你讲啊,现在在榕树头混,你要是腰上没别一个‘利刃’,你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这种对话,在榕树头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江氏实业的“红屋台”传呼服务,像一场无声的瘟疫,迅速席卷了这片鱼龙混杂的江湖地。江小朵的策略简单粗暴,却又精准无比——农村包围城市。她暂时没去碰油麻地那些大佬控制的夜总会和麻将馆,而是从最底层的摊贩、马仔和街头流莺入手。
这些人,才是对即时信息需求最迫切、最饥渴的群体。
阿豪带着大头文、瘦猴他们,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搞什么推广会。他们直接在榕树头附近,租了三个毫不起眼的阁楼,由技术员装上了江小朵提供的“麻雀”——小型化的临时通讯中转站。这些中转站伪装得极好,一个藏在天后庙的屋檐下,看起来就像个老旧的避雷针;一个混在霓虹灯招牌的支架里;还有一个,干脆被猪油仔伪装成了一个卖臭豆腐摊位的煤气罐。
猪油仔这个家伙,打架不行,做生意却像个天生的鬼才。他没有搞什么买一送一,而是推出了“兄弟套餐”和“姐妹套餐”。五个古惑仔一起入网,送半个月服务;十个舞女一起登记,直接送一个月。他还找了几个口才最好的兄弟,编了一套顺口溜,在各个摊位间流传:
“利刃,滴滴响,差佬来了不慌张!”
“利刃,腰间挂,跑路都比别人快!”
“利刃,真是好,马子约会错不了!”
通俗,上口,直击灵魂。
再加上江氏实业前段时间在太古船坞打出来的赫赫威名,那些小摊小贩和散兵游勇,哪里敢说个“不”字?更何况,这玩意儿是真他妈的好用!
于是,短短半个月时间,“红屋台”在油麻地的用户数量就跟坐了火箭一样往上窜。卖牛杂的用它来叫货,赌场看场子的用它来报信,连拉洋片的大爷都用它来通知街坊邻居换新片了。
当江氏总部的用户统计数字跳过“”那个关口时,江小朵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但她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油麻地,从来都不是无主之地。
一间装潢典雅的茶楼包厢里,紫砂茶壶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穿着一身白色绸布唐装的男人。他就是九龙老牌社团“新记”在油麻地的坐馆,人称“白纸扇”的项强。他手里没有拿扇子,而是慢条斯理地用茶夹洗着茶杯,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子老派的优雅和威严。
坐在他对面的,则是一个身材粗壮,脖子上挂着手指粗金链子的中年人,他就是控制着油麻地所有水货、走私电子产品生意的潮州帮大佬,林过海,外号“过江龙”。
林过海显然没有项强那么好的耐心,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说道:“向生!你我两家在油麻地这么多年,井水不犯河水。但现在,有人骑到我们头上拉屎了!那个什么狗屁‘江氏实业’,搞个‘红屋台’,半个月就把我的对讲机生意全给抢光了!我那些兄弟,现在天天在档口打苍蝇!”
在bb机出现之前,林过海靠着走私渠道弄来的一批二手摩托罗拉对讲机,在油麻地做着独家的“即时通讯”租赁生意。一个晚上租金就要五十块,还不保证信号。现在被“红屋台”一个月一百块的白菜价,打得是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项强将一杯洗好的茶推到林过海面前,脸上波澜不惊:“林老板,稍安勿躁。丢了生意是小,坏了规矩是大。”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寒意。“这个‘利刃’,现在遍布整个油麻地。哪个档了钱,哪个马仔在看风,差佬什么时候扫街,我的人居然要通过他们的寻呼机才知道。呵呵,我新记在油麻地几十年,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人来做我们的眼睛和耳朵了?”
这种被信息架空的恐惧,比直接的利益损失更让他感到不安。这已经不是抢生意了,这是在掘他新记的根基!
林过海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依向生的意思?”
项强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刀锋。“过江龙,你的人不是最喜欢玩水货电器吗?我听说,那个‘利刃’的bb机,不怎么结实啊。”
林过海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他明白了。
“我懂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项强一拱手,“多谢向生指点!我这就回去叫兄弟们,帮油麻地的街坊邻居们,检查检查他们那些不结实的‘玩具’!妈的,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还真以为我潮州帮是卖咸菜的!”
看着林过海杀气腾腾离去的背影,项强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他望着窗外榕树头那片璀璨的灯火,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江氏实业?后生仔,太气盛。
油麻地的水,深得很。淹死过过江猛龙,也埋葬过本地强人。想在这里站稳脚跟,光靠几件新奇玩意儿,还差得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