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冯志辉这个 “收尾”,阿豪站在清晨的观塘仓库外,点燃了一根 “万宝路”。尼古丁那熟悉的辛辣味道顺着喉咙滑进肺里,却驱不散他心头那股愈发浓烈的、混杂着兴奋与茫然的奇异感觉。
那感觉,就像一个穷困潦倒了一辈子的烂赌鬼,突然被告知自己中了六合彩头奖,而且奖金不是几十万,而是足以买下整个香港的真金白银。狂喜是必然的,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近乎虚幻的、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
他,陈子豪,油麻地长大的小混混,除了砍人和被打,前半生几乎没学会任何正经手艺。可现在,他不仅穿着刀枪不入的 “神仙衫”,手里还掌握着能让一队精锐雇佣兵变成待宰羔羊的 “神仙法宝”。而这一切,都源自那个比他还小十来岁,总是安安静静、说话轻声细语的 “大小姐”。
一想到大小姐,阿豪的脊梁骨就下意识地挺直了几分,连抽烟的姿势都变得庄重起来,仿佛手里夹着的不是香烟,而是正在给关二爷上的头香。
大小姐的最新指示,是让他去接管刚刚到手的太古船坞,而且,可以招募一些 “信得过” 的自己人。
“自己人……” 阿豪咀嚼着这三个字,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张既熟悉又模糊的脸。那些都是当年跟着他和江盛雄,在油麻地、在旺角,用西瓜刀和啤酒瓶一寸寸把地盘抢回来的兄弟。后来江盛雄金盆洗手,树倒猢狲散,大家各奔东西,一晃好几年,也不知都变成了什么模样。
江湖路远,情义二字,有时候比纸还薄。但阿豪心里清楚,总有那么几个人,是把这两个字刻在骨子里的。
掐灭烟头,阿豪跳上那辆半旧的福特货车,一脚油门,车子像一头苏醒的野兽,咆哮着冲进了香港尚未完全苏醒的晨雾中。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公司,而是径直开向了深水埗。
这里是香港的另一面,是中环那些西装革履的精英们永远不会踏足的 “底层”。空气里永远飘荡着一种复杂的气味:廉价饭菜的油烟味、发霉旧衣服的霉味、公共厕所的骚臭味,还有…… 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散发出的绝望的酸腐味。
阿豪把车停在鸭寮街街口,独自一人走进了那迷宫般拥挤、潮湿的巷弄。他对这里很熟,因为很多 “故人”,最后都会像被冲上岸的垃圾一样,堆积在这片被繁华遗忘的角落。
在一个露天的熟食档口前,阿豪停下了脚步。档口后面,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却佝偻着背的男人,正费力地用一把几乎卷了刃的菜刀,剁着一大堆鸡骨架。他穿着一件被油污浸透得看不出本色的汗衫,光着头,脑袋在闷热的空气里蒸腾着热气,汗水顺着他脸颊上纵横交错的刀疤流下来,滴进身前那一大盆骨架里。
“大头文。” 阿豪轻声喊道。
那男人剁骨头的动作猛地一僵,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似乎在努力辨认眼前这个穿着干净利落、气质沉稳的男人是谁。当他的目光聚焦在阿豪脸上时,那张写满沧桑和麻木的脸,瞬间像被电流击中,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豪…… 豪哥?” 大头文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他手里的菜刀 “哐当” 一声掉在了砧板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花衬衫,嘴里叼着牙签的瘦削男人从档口里走了出来,不耐烦地吼道:“剁个鸡骨头都磨磨蹭蹭!还想不想要工资了!手脚再不利索,今晚就给老子睡街边!”
说着,他还伸脚踢了踢大头文的小腿。
大头文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颤,却只是低下头,像一头被驯服的熊,不敢有丝毫反抗。这几年的落魄,早已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和尊严。
阿豪的眼睛眯了起来。他记得大头文,当年社团里最猛的红棍之一,一个人能拎着两把开山刀从街头砍到街尾,眉头都不皱一下。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
“喂,你谁啊?挡着我做生意了。” 花衬衫男人斜眼看着阿豪,语气轻佻。
阿豪没有理他,只是走到大头文身边,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膀,语气平静地说:“阿文,跟我走。”
大头文的嘴唇哆嗦着,看着阿豪,又畏惧地看了一眼花衬衫,眼神里满是挣扎和羞愧。
“走?去哪儿啊?他欠我三个月工资,还想走?” 花衬衫冷笑一声,朝周围几个正在吃东西的小混混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立刻放下碗筷,围了上来。
“我替他还。” 阿豪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崭新的 “红衫鱼”(一百元港币),随手抽了几张扔在油腻的桌子上,“够不够?”
花衬衫的眼睛瞬间就直了。他这小破档口一个月的流水都没这么多现金。他咽了口唾沫,贪婪地说:“不够!他打碎了我一个汤锅,还吓跑了客人,得要精神损失费!没有一千块,别想走!”
阿豪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周围的空气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度。他没有再掏钱,而是缓缓地伸出了手。
“你想干嘛?想动手啊?” 花衬衫色厉内荏地叫嚣着,身后的小弟也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阿豪的动作快如闪电。他一把抓住花衬衫伸过来指指点点的手指,只听 “咔嚓” 一声脆响,花衬衫的食指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后弯折过去。
“啊 ——!” 杀猪般的惨嚎响彻了整条小巷。
那几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小弟,见状全都吓傻了。他们甚至没看清阿豪是怎么出手的,自己的大哥就已经跪在了地上,抱着手指疼得满地打滚。
阿豪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拉起还在发愣的大头文,沉声道:“走!”
大头文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他看着阿豪的背影,那种熟悉的、跟着大哥打天下的热血,仿佛在一瞬间从冰封的血液深处重新燃烧起来。他挺直了佝偻了几年的腰背,昂起头,跟着阿豪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看那个让他受尽屈辱的档口一眼。
接下来的半天,阿豪开着车,像一个捡拾旧碎片的拾荒者,在九龙的各个角落,陆续找到了另外三个当年的老兄弟。
有在麻将馆里替人 “看场”,实际上就是个端茶倒水、被人呼来喝去的 “瘦猴”;有在街边摆摊卖翻版录音带,被警察追得满街跑的 “阿星”;还有一个最惨,因为好赌,老婆跑了,自己欠了一屁股债,正被高利贷堵在后巷里毒打的 “猪油仔”。
每一次,阿豪的出现都像一道光,劈开了他们灰暗绝望的生活。他用最直接的方式 —— 拳头和钱,为他们摆平了眼前的麻烦,然后只说一句:“雄哥回来了,跟我,有饭吃,有活干。”
傍晚,城寨路边的一家大排档。
一张摇摇晃晃的圆桌旁,坐着五个男人。桌上摆满了最地道的镬气小炒:豉椒炒蚬、椒盐濑尿虾、啫啫鸡煲…… 还有十几瓶冰镇的蓝妹啤酒。
气氛有些沉闷。大头文、瘦猴他们几个,都换上了阿豪临时买给他们的新衣服,但那股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落魄和自卑,却不是一件新衣服能遮住的。他们拘谨地坐着,看着满桌的酒菜,谁也没动筷子。
阿豪亲手给每个人都倒满了酒,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看着他们,眼神诚恳而炽热。
“我知道,这几年大家过得都不好。”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我陈子豪也一样,要不是雄哥和大小姐拉我一把,我现在可能还在哪个码头扛包,或者早就被人砍死沉了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但是,那都是过去了!今天我把大家叫出来,不是为了忆苦思甜,也不是为了可怜你们。我只想问一句,你们还当不当我是兄弟?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一起,跟着雄哥,说过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们心中那把尘封已久、锈迹斑斑的锁。
瘦猴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端起酒杯,声音哽咽:“豪哥,你说这话,就是看不起我们!当年要不是你替我挡了那一刀,我早就没命了!别说跟你去干活,就是现在你让我去跳海,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没错!” 猪油仔猛地一拍桌子,因为太激动,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我他妈早就过够了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豪哥,只要你一句话,刀山火海,我猪油仔跟着你闯!”
“喝!” 大头文话不多,他端起那满满一大杯啤酒,仰头就灌了下去,酒水顺着他粗犷的脸颊流淌,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温情,就像寒冬腊月里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瞬间驱散了他们心中所有的寒冷与卑微。那种被尊重、被记挂、被当成 “人” 看的感觉,比桌上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能填饱他们早已饥肠辘辘的灵魂。
阿豪看着兄弟们重新燃起斗志的眼神,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他知道,大小姐交给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
“好!是兄弟,就干了这杯!” 阿豪也仰头干了杯中酒,然后重重地把杯子砸在桌上,“从今天起,没人敢再欺负我们!吃饱喝足,明天,跟我去太古船坞,开工!我们要做大事!”
“做大事!”
“干!”
几个饱经风霜的男人,在庙街嘈杂的夜市里,举杯呐喊。他们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们不知道未来要做什么大事,但他们知道,跟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们就有了主心骨,有了重新活得像个人的希望。
一轮残月挂在被霓虹灯映得发紫的夜空中,静静地看着这群在底层挣扎的灵魂,重新找到了彼此的温度。一场新的风暴,正在这不起眼的角落里,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