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酒店的衣香鬓影和悠扬弦乐,被江盛雄关在了车门外。
劳斯莱斯银影平稳地滑入夜色,将那片属于上流社会的优雅与从容,远远抛在身后。车窗外,香江的霓虹如流动的彩墨,在玻璃上划过一道道迷离的光痕,却丝毫未能映入江盛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去公司,而是让司机将车开向了观塘。
詹姆斯·陈那头,已经被他彻底点燃,像一架加满了油、挂上了满仓弹药的战斗机,咆哮着冲向了“白色”的战场。专利、舆论、供应链……那三柄由商业规则锻造的利刃,将会在詹姆斯这个最熟悉规则的精英手中,发挥出最凌厉的杀伤力。
但江盛雄心里清楚得很,规则,是用来约束君子的。
对于那些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的豺狼来说,规则只是用来在白天伪装自己的羊皮。当夜幕降临,他们信奉的,永远是更原始、更血腥的丛林法则。
而他,江盛雄,就是这片都市丛林里,最懂得丛林法则的那个猎人。
女儿在内部补天,他就要在外部清野。
车子停在了观塘工业区那栋破旧的“江氏实业”大楼下。江盛雄没有上楼,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目光穿透车窗,落在那座正灯火通明的“疯人院”和“屠夫后厨”上。
他能想象得到,楼上,周坤正像个暴君一样,挥舞着成本的大刀,将每一个多余的电阻、每一颗昂贵的电容都砍得干干净净;林天明和他的团队,则像一群痴迷的炼金术士,正试图在一片空白的电路板上,构建一个属于数字时代的神国。
那是一种向上的、滚烫的、充满了希望与创造力的力量。
而这种力量,需要守护。
他拿起车内的无线电对讲机,按下了通话键。
“阿豪。”
“雄哥!我在!”对讲机里传来陈子豪那标志性的、中气十足的声音,背景里还夹杂着机器的轰鸣和工人的叫骂。
“工厂外面,有什么异常?”江盛雄的声音平静无波。
“报告雄哥,一切正常!我带了几个兄弟,把前后门、卸货区都盯死了。别说人了,连只苍蝇想飞错地方,都得问问我手里的铁棍!”阿豪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甚至还有点百无聊赖。
对于一个习惯了刀光剑影、热血搏杀的悍将来说,守大门这种活计,实在是有些消磨英雄气。那感觉,就像让一头猛虎去田里看瓜,大材小用,浑身不得劲。
“阿豪,”江盛雄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看门的狗,看到人叫两声就行了。我要你做的,是猎犬。猎犬,不是用来看门的,是用鼻子闻的。闻那些看不见、摸不着,但已经飘过来的血腥味。”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几秒。
阿豪那颗习惯了直来直去的脑袋,正在费力地消化着雄哥这番充满禅意的话。
“雄哥,我……我明白了!”他猛地答道,“我会用鼻子闻的!”
江盛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他挂断了通讯,对司机说:“回浅水湾。”
车子再次启动,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
……
观塘工厂,生产车间。
周坤正指着一个新来的工人破口大骂:“猪油蒙了心啊你!这颗电容脚长一点,那颗电阻歪一点,你当是插花啊?老子这是在印钞票!你每一个动作,慢一秒,都是在往我心口上捅刀子!干不了就滚蛋!”
整个车间,都笼罩在这位“成本屠夫”的低气压之下,工人们手上的动作飞快,连大气都不敢喘。
而在工厂外围,那片被昏黄路灯照得光影斑驳的区域,气氛则完全不同。
陈子豪,这位曾经的社团悍将,此刻正像一头烦躁的困兽,靠在后巷的墙壁上抽着烟。他身边,还跟着两个精悍的年轻人,都是他以前最信得过的兄弟。
“豪哥,雄哥到底啥意思啊?让我们在这喂蚊子。”一个染着黄毛的青年挠了挠被蚊子叮出包的胳膊,抱怨道,“有这功夫,不如去新记的地盘收两条街的保护费来得爽快。”
“你懂个屁!”阿豪一口浓烟喷在黄毛脸上,“雄哥说的话,那就是圣旨!他说要用鼻子闻,我们就得把鼻子练成狗鼻子!”
话是这么说,但他自己也觉得憋屈。那股无处发泄的精力,就像一锅烧开了的水,在他胸膛里咕嘟咕嘟地翻滚,顶得他脑门生疼。难道真有不长眼的扑街敢来这里搞事?不知道这里是江盛雄的地盘吗?
他烦躁地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碾灭,目光如刀子般再次扫过周围的环境。
工厂正门,人来人往,都是下班的工人,没什么好看的。
侧面的卸货区,几辆货车正在排队,廖叔亲自在那边盯着,也出不了乱子。
后巷……这里最是僻静,只有几个巨大的垃圾桶,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偶尔有野猫窜过。
阿豪的目光,就在这片看似毫无异常的景象中来回巡弋。突然,他的视线定格了。
在巷子口对面马路的一个报刊亭旁,一个男人正低头看着报纸。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画面。但tmd不正常!
阿豪的瞳孔猛地一缩。
现在是晚上九点多,报刊亭早就关门了。那人手里拿的报纸,还是一份英文的《南华早报》。一个穿着粗布工装裤、汗衫都洗得发黄的男人,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一份他妈的英文报纸?
当我是白痴吗?
那股名为不对劲的感觉,就像一滴冰水滴进了滚油里,瞬间在阿豪的心里炸开了锅!
那男人似乎察觉到了阿豪的注视,他很自然地将报纸折好,夹在腋下,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悠闲,就像一个刚刚看完报纸准备回家的路人。
但阿豪那被江湖血火淬炼出的直觉,却在疯狂地报警。
“你,守在这里。你,跟我来!”阿豪对两个手下低声喝道,自己则像一头锁定了猎物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他没有直接冲过去,而是利用街边的建筑和人群作为掩护,远远地缀着。
那个男人走得不紧不慢,穿过两条街,拐进了一个更加混乱的夜市。嘈杂的叫卖声、食物的香气、拥挤的人潮,这里是最好的藏身之所,也是最好的摆脱追踪的地方。
男人在一处卖牛杂的摊位前停下,要了一碗牛杂,一边吃,一边不着痕迹地回头扫了一眼。
阿豪立刻闪身躲进一个卖廉价衣服的摊位后,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
妈的,是条子?还是别的社团派来的探子?
不对!
阿豪的目光,落在了男人夹在腋下的那份报纸上。报纸的折叠处,似乎夹着什么东西,在灯光下,有一个微小的反光点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
他正思索间,那个男人已经吃完了牛杂,将碗还给老板,转身又汇入了人流。这一次,他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
“跟紧他!”阿豪低喝一声,带着手下挤开人群,快步追了上去。
男人似乎也发现了自己彻底暴露,不再伪装,猛地一头扎进了一条漆黑的后巷。
“扑街!想跑?”阿豪怒吼一声,肾上腺素飙升,那股久违的追杀快感让他全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他一马当先,也冲进了巷子。
巷子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街口透进来的一点微光。
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和垃圾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
“人呢?”跟进来的黄毛气喘吁吁地问。
阿豪没有回答,他屏住呼吸,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黑暗中的任何一丝声响。
“沙……”
一个极其轻微的,鞋底摩擦墙壁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
“在那边!”
阿豪如猛虎下山,朝着声音的方向扑了过去。黑暗中,他看到一个黑影正在攀爬一堵两米多高的围墙。
“给我下来!”阿豪一个箭步冲上,伸手就去抓那人的脚踝。
那人反应极快,在墙头猛地一蹬,身体像壁虎一样灵巧地翻了过去。阿豪只抓到了一片衣角,刺啦一声,扯下了一块布料。
“草!”
阿豪怒骂一声,双手在墙上一撑,也想翻过去。但等他爬上墙头,墙外却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路,一辆出租车刚好关上门,引擎轰鸣着绝尘而去。那个黑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豪哥!”黄毛也爬了上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大街,气得直跺脚,“让他跑了!”
阿豪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股没能抓住猎物的憋屈,就像三伏天里穿了件湿透的棉袄,又闷又重,甩都甩不掉。他狠狠一拳砸在墙头上,粗糙的砖石瞬间被砸掉了一块,鲜血顺着他的指关节流了下来。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里那块从对方身上扯下来的布料,布料上还缝着一个口袋。他伸手进口袋里一摸,却摸了个空。
等等!
他的指尖,触到了口袋底部的一个硬物。他用力一扯,将那个小东西从缝线里抠了出来。
借着远处的灯光,他看清了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银色的,金属胶卷筒。
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柯达或者富士,上面没有任何商标,做工却异常的精密。
阿豪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他终于明白,雄哥说的“血腥味”,到底是什么了。
这不是条子,更不是社团寻仇。这是更专业的,更危险的……暗处的眼睛!
他立刻转身,朝着工厂的方向狂奔而去。他必须马上把这件事,报告给那个唯一能处理这件事的人。
门神的战争,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然打响了第一枪。而他,刚刚才闻到那飘散在空气中的硝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