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朵没有回答,她只是将桌上一支用旧了的铅笔扶正,让它与工作台的边缘保持绝对平行。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比任何肯定的回答都更具力量。
林天明懂了。
他脑子里像被扔进了一颗炸弹,轰然巨响后,只剩下一片嗡鸣的空白。那张薄薄的图纸,此刻在他手里,重若千钧。这不是一张电路图,这是通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是神谕,是圣旨!他过去二十年所学、所坚持、所骄傲的一切,在这张图纸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他以为自己怀才不遇,是沙砾中的明珠。可今天他才发现,自己连沙砾都算不上,而眼前这个少女,才是那片深不见底、孕育着无数珍宝的海洋。
他拿着图纸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那不是紧张,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灵魂,在濒死之际,骤然看到万丈光芒的剧烈痉挛!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像是被点燃的火炬,迸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他看着江小朵,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女孩,而是在仰望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嘶哑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 我做!”
不是 “我愿意做”,也不是 “我答应”,而是 “我做”。
这更像是一句誓言。
从这一刻起,那个在码头边上为了几块钱而与人争执的落魄读书人,死了。
活下来的,是江氏实业技术主管,林天明。
阿豪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他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捅了捅身边的廖忠:“忠叔,我不是在做梦吧?小朵就用一张破纸,就收下了这么厉害的四眼仔?还让他自己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
廖忠也是一脸的感慨,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懂什么。这就叫‘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小姐找到宝了。”
江盛雄一直没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将嘴里的烟抽到了尽头,火星烫到了手指才惊觉。他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他走到林天明面前,这个年轻人比他还高了半个头,但此刻,却像个小学生一样,恭敬地站着。
江盛雄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林天明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林天明的身子晃了晃。
“好好做事。”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江湖切口,只有这四个字。但林天明却听懂了里面的分量。那是一种被接纳的认可。
江盛雄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眼神里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有骄傲,有欣慰,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佩服。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女儿了。她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你以为看到了底,其实底下还有更广阔、更恐怖的深渊。
但有一点他很确定。
跟着这个女儿,绝对有肉吃!
“好!既然人齐了,那我们就别再在这个烂泥塘里打滚了!” 江盛雄一扫刚才的沉静,整个人的气势又变得霸道张扬起来。他大手一挥,吼道:“阿豪!”
“雄哥!在这儿!” 阿豪像上了发条的弹簧,瞬间蹦直了身体。
“长沙湾的‘百利大厦’!你带路!忠哥,你跟我一起去!今天,我们就要把新据点定下来!” 江盛雄的声音在整个厂房回荡,“我们不只要租,还要租得风风光光!要让全观塘、全长沙湾的人都知道,我江盛雄,回来了!”
……
长沙湾道,百利工业大厦。
这栋十二层高的工业大厦,在七十年代的香港,算得上是相当簇新和气派的建筑。大厦的业主,是个姓黄的潮州人,五十多岁,身材瘦小,留着两撇八字须,精明得像只老狐狸。
顶楼十二楼的业主办公室里,黄老板翘着二郎腿,一边用小茶盅呷着功夫茶,一边不紧不慢地听着江盛雄的来意。
阿豪站在江盛雄身后,挺着胸膛,一脸的凶神恶煞,活像一尊准备随时动手的门神。廖忠则抱着一个厚厚的公文包,站在另一侧,神情肃穆,像个专业的会计师。
“江老板,你们想租我这里一整层?” 黄老板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说道,“我这里是顶楼,三千二百平方英尺,整栋楼最好的单位。风水都是请大师看过的,叫‘紫气东来’。租金嘛,自然也是最贵的。一个月,八千块,一分都不能少。”
八千块!
阿豪在后面听得眼角直抽。这个价钱,在 1975 年,绝对是天价了。普通一个工厂女工,一个月才两三百块。八千块,够养活二三十个工人了。
黄老板说完,就端起茶杯,准备看对方讨价还价的窘迫模样。在他看来,出来租厂房的,哪个不是抠抠搜搜,为了一百几十块租金磨半天嘴皮子。
然而,江盛雄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江盛雄连价都没还,他只是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根雪茄,阿豪立刻上前,恭敬地用打火机点燃。
江盛雄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浓郁的烟雾,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锐利得像鹰。
“黄老板,八千块一个月,没问题。”
黄老板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
江盛雄将雪茄夹在指间,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整个办公室。
“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第一,我要签五年长约。这五年之内,你不能给我涨租。”
“第二,天台。天台的使用权,要归我们。我们要在上面装些东西,你不能干涉。”
“第三,” 江盛雄顿了顿,将手边的那个帆布袋,推到了桌子中央,拉链 “哗啦” 一声拉开,露出了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捆捆崭新的港币,“这里是十万块。一年的租金,九万六。剩下的四千,当是茶钱。我今天,就要拿到钥匙。”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黄老板那双精明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袋钱,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了 “咕咚” 一声。
十万块现金!一次性付清一年租金!
这是什么概念?
这代表着对方根本不是普通的生意人,而是手握巨款的过江猛龙!这种人,最重面子,也最不好惹。跟他为了几百块租金扯皮,不是明智之举。
黄老板脸上的慢悠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猛地站起身,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亲自拎起茶壶,给江盛雄面前的空杯倒满茶。
“哎呀!江老板!你看你,你早说嘛!有心做大生意的人,我黄某人最佩服!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他搓着手,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五年长约,我们现在就签!天台你随便用,就算你在上面搭个鸽子笼都没人管你!”
他拿起电话,冲着话筒就喊:“阿娟啊!赶紧把十二楼的租约打印两份拿上来!快!江老板赶时间啊!”
江盛雄靠在沙发上,悠然地抽着雪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不懂什么叫 “商业谈判”,但他懂江湖规矩。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的精明和算计,都是纸老虎。
合约很快签好,黄老板亲自将一串崭新的钥匙,恭恭敬敬地交到江盛雄手上。
“江老板,以后有什么事,随时打给我!在长沙湾这一块,我黄某人还有几分薄面!”
江盛雄接过钥匙,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西装。
“黄老板,客气。以后,我们就是邻居,多多关照。”
说完,他带着阿豪和廖忠,转身离去,留下黄老板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对着那袋钱,笑得合不拢嘴。
走出办公室,阿豪再也憋不住了,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一拳捶在江盛雄的胳膊上(当然是不敢用力的)。
“雄哥!你刚才真是帅爆了!十万块扔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那个八字须当场就服软了!哈哈哈!”
江盛雄笑了笑,没说话。他拿着钥匙,亲自打开了十二楼那两扇厚重的铁门。
“吱呀 ——”
阳光瞬间从巨大的窗户里涌了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一个超过三千平方英尺的巨大空间,展现在他们面前。空旷,开阔,带着一股工业时代特有的粗犷气息。虽然地上满是灰尘和之前制衣厂留下的布碎,但所有人都看得出,这里,是一个能承载巨大野心的起点。
江盛雄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下去。
长沙湾道上车水马龙,远处的货柜码头吊臂林立,更远的地方,是维多利亚港波光粼粼的海面。整个香港的繁华与活力,尽收眼底。
“阿豪,上天台看看。”
“好嘞!”
两人通过消防通道,爬上了天台。
一股夹杂着海洋咸湿味道的风迎面吹来,吹得江盛雄的西装下摆猎猎作响。天台的视野更加开阔,毫无遮挡。站在这里,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天空。
“雄哥,这里太棒了!” 阿豪兴奋地张开双臂,像要拥抱整个世界,“视野这么好,我们装几条天线都没问题!信号绝对好到爆!”
江盛雄没有理会阿豪的叫嚷,他只是点燃了一根烟,默默地看着脚下的城市。
从九龙城寨的腥风血雨,到观塘敬业街的破旧厂房,再到今天,站在这栋工业大厦的顶端。
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脱离那个充满了血腥、背叛和厮杀的黑暗泥潭,一步步地,朝着云端之上攀爬。
他不懂什么叫 “企业文化”,也不懂什么叫 “技术壁垒”。
但他懂,地盘。
以前,他的地盘是几条街,几个场子。
而现在,他的女儿,要他将地盘,划到这片天空之上。
他深吸一口气,将烟雾缓缓吐出,烟雾很快被风吹散,融入了这片广阔的天地。
他拿出刚刚才学会使用的传呼机,按下了通话键。厂房里,那台经过改装的基地总机,立刻连接到了江小朵的办公桌上。
电话铃声响起。
正在和林天明讨论着示波器内部电路的江小朵,拿起了听筒。
“喂。”
电话那头,传来江盛雄沉稳而有力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豪情。
“闺女,搞定了。”
“我们有新据点了。”
他顿了顿,看着脚下的万家灯火,一字一句地说道:
“一个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