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
“啪嗒” 一声,江盛雄将听筒重重扣回电话机上,力道之大,让那台老旧的机器都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刚刚还因加薪和红包而山呼海啸的厂房,此刻死一般寂静。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每个人都觉得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那一百块的红包揣在口袋里,忽然变得有些烫手。
“大东电报局……”
廖忠嘴里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脸色比观塘码头被人丢下去的尸体还要白。他手里的算盘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算珠散落一地,像是他此刻散架的心。
阿豪不懂什么电报局,但他看得懂雄哥的脸色。
江盛雄的脸,此刻就像台风来临前的维多利亚港,海面平静无波,底下却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暗流。他没有暴怒,没有咆哮,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森然寒气,比新界最冷的寒冬腊月还要冻人。
阿豪凑到廖忠身边,压低声音紧张地问:“忠叔,大东…… 什么局啊?很厉害吗?警察的新部门?”
“新部门?” 廖忠苦笑一声,声音发飘,“阿豪啊,你知道我们手上这个 bb 机,信号是谁的吗?”
“不是我们自己的吗?”
“傻小子!我们哪有信号啊!” 廖忠的声音带着绝望,“全香港所有的电话线、电报、传呼信号,全都是他们的!他们就是管电讯的‘o 记’,不,比‘o 记’还大!他们想让你活,你就能活;想让你死,你明天就得去填海!”
“大东电报局”,这五个字在 1975 年的香港,就代表着绝对的垄断,是英资财团在香港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一。它是盘踞在香港信息命脉上的地头蛇 —— 不,是过江龙!所有人在它的水域里玩耍,都得看它的脸色。
阿豪听完,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后脑勺都在冒风。
他终于明白,他们就像在别人的鱼塘里,用自己发明的神奇鱼饵疯狂钓鱼,钓得盆满钵满。现在,鱼塘的主人找上门来了。
这已经不是江湖仇杀,不是档口争夺,这是蚂蚁惹上了大象。
江盛雄缓缓转过身,眼神扫过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他看到了廖忠的绝望,看到了阿豪的惊骇,看到了那些刚刚还在为加薪欢呼的工人们眼中的恐惧。
这股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气,眼看就要散了。
他心里烦躁得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行走江湖几十年,他怕过谁?就算面对上百个拎着开山刀的对家小弟,他眼皮都未曾眨过一下。可今日,一个电话,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
因为对方不跟你讲 “打架”,不跟你讲 “规矩”,人家跟你讲 “法律”,讲 “专利”。
在人家的地盘上,用人家的规矩来打你,你怎么还手?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江小朵身上。
全场唯一一个神色不变的人,只有她。
江小朵甚至没有看他,依旧低着头,拿着那支红色铅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仿佛刚才那个足以让 “江氏实业” 倾覆的电话,只是打来推销保险的。
那份平静,就像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江盛雄即将暴走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女儿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细妹,这一局…… 怎么搞?”
江小朵终于停下了笔。
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反而闪烁着一种…… 棋手看到对手落入预想棋局的亮光。
“老豆,怕什么?” 她反问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晚吃什么。
“怕?” 江盛雄自嘲地笑了笑,“我江盛雄什么时候怕过?我是烦!这帮人是吃人生番,不跟我们讲江湖道义。我怕我们这盘棋,刚刚开局,就被人把整个棋盘都掀翻。”
“他们不会。” 江小朵笃定地说道。
“嗯?”
“如果他们想掀棋盘,打来的就不是业务发展经理,而是他们的律师信,甚至是商业罪案调查科的警察。” 江小朵拿起一张干净的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圈,圈里写上 “大东电报局”,又在圈外画了一个小点,写上 “我们”。
“他们打电话来,还要约你喝咖啡,证明了三件事。”
江小朵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他们看不懂。他们只知道网络上多了很多活跃用户,但不明白我们是怎么把一个简单的寻呼机,变成一个管理工具,更不明白这个市场有多大。”
她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他们看得上。他们闻到了钱的味道,而且是很大一笔钱。所以他们不是想一脚踩死我们,而是想看看能不能‘合作’。”
江小朵的嘴角,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们傲慢。你听那个詹姆斯?陈的语气,一口牛津腔,高高在上。在他们眼里,我们只是一群在九龙城寨附近发了笔横财的烂仔。他们觉得,请你喝杯咖啡,开个价,就能把我们连人带生意,一起吞下去。”
江盛雄听着女儿的分析,眼睛越来越亮。
他脑子里那些乱麻一样的烦躁,被女儿三言两语梳理得清清楚楚。
对啊!怕个屁!
要是真想搞死自己,何必这么客气?江湖上,想抢你地盘,都是直接带人杀上门,哪个会先请你喝茶?
想通了这一点,江盛雄浑身的煞气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江湖准备去 “谈判” 前的沉稳和锐利。
“那,明天这杯咖啡,我怎么喝?” 他问道。
江小朵拿起笔,在那个代表 “我们” 的小点上重重画了个圈,然后拉了一条线,与 “大东电报局” 的大圈连在一起。
“我们不是去求他,也不是去跟他打架。” 江小朵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是去‘赋能’他的。”
“赋…… 赋能?” 江盛雄的舌头差点打结,这个词比 “员工激励机制” 还要古怪。
“他有网络,有牌照,但他是一头睡着的大笨象。我们有脑子,有客户,我们可以叫醒这头象,告诉他,哪里有大片的香蕉林。我们不是他的敌人,我们是他的‘新业务增长点’。老豆,你要把这个词,记在心里。”
江盛雄反复咀嚼着 “新业务增长点” 这几个字,虽然不是很懂,但他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一把锋利的刀。
“好!” 他一拍大腿,“我明白了!我们不是去被他吞,是去吊他胃口,然后跟他分好处!”
“不是分。” 江小朵摇了摇头,纠正道,“是我们吃肉,分点汤给他喝。主动权,要在我们手上。”
江盛雄彻底服了。
他看着自己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儿,感觉自己像个刚刚学会扎马步的学徒,而女儿,已经是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
他突然玩心大起,压低声音问道:“细妹,那明天…… 要不要带阿豪去?在门口镇镇场面?”
阿豪一听,立刻挺起胸膛,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一副随时准备为大佬开路的模样。
江小朵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老豆,你不是去收保护费。你带支笔,带个脑子去就行。如果脑子不够用,就带个耳朵,把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记回来。”
江盛雄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底气。
他转身,对着已经恢复了些许人气的众人,朗声宣布:“没事!生意上的小问题而已!大家继续干活!今晚的红包照发,明天的工钱照加!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一句 “有我顶着”,让所有人的心都定了下来。
大佬还是那个大佬,只要大佬不倒,他们就什么都不怕。
江盛雄安排完众人,将廖忠和阿豪叫到一边,低声吩咐了几句,无非是加快找地方、订设备的进度,做好两手准备。
夜色渐深,工人们拿着沉甸甸的红包,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厂房里,只剩下江盛雄和江小朵父女俩。
江盛雄脱下西装外套,点了一支烟,看着窗外观塘的万家灯火,陷入了沉思。这是他重出江湖以来,遇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 “大佬”—— 一个他用拳头解决不了的对手。
这种无力感,让他很不舒服,但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就在这时,江小朵从她的 “研发室” 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
她将文件袋递到江盛雄面前。
“老豆,明天喝咖啡前,先看看这个。”
江盛雄疑惑地接过,打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几张纸。
纸上,是打印出来的、密密麻麻的英文和中文资料。
第一页的标题,赫然是 ——《大东电报局(香港)有限公司内部股权结构及近年业务报告分析》。
第二页,则是一张男人的照片: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正是标准的精英模样。照片下面是他的个人资料 ——
“詹姆斯?陈(陈启泰),28 岁,毕业于牛津大学经济系,其父为香港纺织业大亨陈炳新,其母为英籍…… 三年前加入大东电报局,性格特点:极度自信,精英主义,对底层社会缺乏认知,急于做出成绩以证明自己……”
江盛雄拿着那几张纸,手都开始发抖。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女儿,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与骇然,就像凡人亲眼见到了神迹。
“细妹,这些…… 这些你从哪里弄来的?”
江小朵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老豆,我们的‘护城河’,不只是传呼台。”
“还有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