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的热闹劲儿还没完全散去,敬业街三号工业大厦已经重新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蜂巢。
研发室里,炮叔正扯着嗓子和辉叔争论一个电容的耐压值问题,唾沫星子喷得比电烙铁的烟还大。华叔则在一旁慢悠悠地喝着茶,时不时插一句,总能精准地指出两人争论的盲点,让两个老伙计瞬间熄火,然后陷入更深层次的思考。
外面的大厂房,阿豪正带着两个新来的年轻人,像模像样地操练着 bb 机的组装流程。他那双当年打架时又快又稳的手,此刻捏着比苍蝇腿还细的电线,抖得跟风中残烛似的,嘴里还骂骂咧咧:“混蛋!这个孔这么小,难道是给蚂蚁插的?”
廖忠则在一旁,带着另外几个人,将新采购回来的电子零件分门别类,用小标签一一做好标记,摆放得整整齐齐,有强迫症的人看了都得说一句 “舒服”。
另一边的工作台上,十几个年轻姑娘正在做对讲机的组装工作。
江盛雄双手抱在胸前,靠在研发室的门框上,看着眼前这一切。他自己都没发现,嘴角那两道常年因狠厉而紧绷的法令纹,此刻已经完全舒展开,化作了一道发自内心的笑意。
这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勾心斗角,只有焊锡的青烟,马达的低鸣,还有工人们大大咧咧的谈笑。但这股子朝气蓬勃的劲儿,比他当年最风光的时候,手下几百个小弟齐声喊 “雄哥”,还要让他心里踏实。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另一头的工作台。
江小朵正俯身在图纸上,用铅笔修改着流水线的布局图。她神情专注,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她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校服裙。
江盛雄的目光,在那件校服上停留了很久。他注意到,袖口的地方,已经磨出了一圈细细的毛边。
一股混杂着心酸、愧疚和骄傲的滚烫情绪,猛地冲上喉头,让他呼吸一滞。
他江盛雄的女儿,江氏实业的总工程师,整个工厂的大脑和灵魂,居然还穿着一件旧校服在指挥大局?
他口袋里,还揣着笑面佛给的那七十五万订金里剩下的钱,厚厚的一沓,沉甸甸的。他猛然想起自己当年,一顿饭就能花掉几千块,给手下的小弟买金链子眼睛都不眨一下。这钱,是女儿用她那绝顶聪明的脑子赚回来的。可他这个做老爸的,连几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给她买过。
三十几年的江湖路,他自问对兄弟够义气,对大哥够忠心,却唯独亏欠了身边这个唯一的亲人。
不行!
他江盛雄的女儿,就算要穿着龙袍去拧螺丝,那龙袍也得是金丝银线做的!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细妹,停一下。跟我出去一趟。”
江小朵抬起头,带着一丝疑惑:“去哪儿?飞机仔有消息了?” 在她看来,现在除了等模具,没什么事比完善生产流程更重要。
“不是。” 江盛雄的回答简单直接,“总之,跟我走就是。”
他转头对不远处的廖忠喊了一声:“忠哥,照看一下工厂!”
说完,也不等江小朵再问,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往外走,力道虽大,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温柔。江小朵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手里的铅笔都差点飞出去。她有些无奈,但看着老爸那宽阔坚实的背影,只能把满肚子的疑问咽了回去。
……
一辆红色出租车在旺角最繁华的西洋菜街停下。
车门一开,七十年代香港那股混杂着尾气、油炸小吃香气和人潮汗味的独特空气,便扑面而来。
巨大的霓虹招牌在白天也亮着,音像店里播放着温拿乐队的《大家乐》,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江盛雄熟门熟路地穿过人流,他高大的身材和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场,让周围拥挤的人群不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江小朵跟在他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鲜活的、充满了时代印记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像是加了怀旧滤镜的老电影,陌生又新奇。
江盛雄领着她,直接拐进了一家看起来门面颇为光鲜的女士服装店。
“老板娘,把你们这儿最好最漂亮的衣服,适合我女儿身材的,全都拿出来!” 江盛雄一进门,就中气十足地喊道,顺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叼起一根。
那派头,不像是来买衣服的,倒像是来收保护费的。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烫着一头卷发的中年女人,见多识广,一看江盛雄的架势,就知道是来了大客户。她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热情地迎了上来。
“哎呀,先生带女儿买衣服啊?您女儿长得可真标致!放心,我们这儿的衣服,保证全旺角最新潮!”
很快,一排花花绿绿的衣服就被挂了出来。泡泡袖的衬衫,大翻领的连衣裙,印着夸张花朵图案的喇叭裤…… 充满了这个时代独有的审美。
江盛雄的目光,落在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上,裙摆还带着蕾丝花边。他大手一指,满意地点点头:“这件好!够亮眼!我女儿皮肤白,穿上肯定像仙女下凡!”
老板娘立刻在旁边附和:“这位先生真有眼光!这件是我们的镇店之宝,好多姑娘想买都没货呢!”
江小朵看着那件粉红色的 “仙女裙”,镜片后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她默默地走到衣架另一头,从一堆花哨的衣服里,抽出一件最简单的纯白衬衫,又拿起一条深蓝色的直筒长裤,在自己身上比了比。
“老豆,我要这两件就够了。”
江盛雄一口烟差点呛在喉咙里,他瞪着眼看着女儿手里的衣服:“这…… 这是男孩子才穿的吧!女孩子家,怎么能穿裤子?”
在他那个年代的观念里,女孩子就该穿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方便。” 江小朵的回答言简意赅,“在工厂干活,穿裙子不方便。这两件耐脏、舒服,不会影响我的工作效率。”
“什么工作效率?” 江盛雄哭笑不得,“买件衣服而已,又不是买机器!”
“对我来说,衣服也是工具的一种。” 江小朵平静地看着他,“老豆,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不需要仙女裙,我需要的是战袍。”
战袍……
江盛雄咀嚼着这两个字,看着女儿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里那股 “老爸给女儿打扮” 的执念,突然就泄了气。是啊,他的女儿,不是养在温室里等人欣赏的花朵。
她是要上战场的将军。
将军,自然要穿最合身的铠甲。
“好…… 好!战袍!”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和心酸。他转头对老板娘一挥手,指着江小朵选的那两件,又指了指自己刚才看上的几条连衣裙,“这两件,加上…… 那几条裙子,全都要!包起来!”
江小朵想说什么,被江盛雄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战袍要有,仙女裙也得有!我江盛雄的女儿,上得了战场,也得出得了厅堂!”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崭新的港币,数也不数,直接拍在柜台上,那豪爽的动作,让老板娘的眼睛都直了。“不用找了!就当我请你喝茶!”
拎着大包小包走出服装店,江盛雄的心情说不出的舒畅。
他突然觉得,用女儿赚来的钱,再给她买她需要的东西,这种感觉,比自己当年赚到第一笔钱时还要痛快。
两人回到工厂时,阿豪他们立刻围了上来。
“哇!雄哥,发大财了啊?带妹妹去扫货了?” 阿豪看着那几个大大的服装袋,挤眉弄眼地起哄。
江小朵被他们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抱着衣服,快步走进了那间临时的休息室。
片刻之后,当她再次走出来时,整个厂房的嘈杂声,都为之一静。
她换上了那件崭新的白衬衫和深蓝色长裤。
简单的款式,利落的剪裁,将她那股子超越年龄的沉静和专业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如果说穿着校服的她,像个天赋异禀的天才学生,那么此刻的她,便褪去了所有青涩,像一个真正掌控着一切的、年轻的决策者。
阿豪的口哨吹到一半卡在了喉咙里,张着嘴忘了合上。炮叔扶了扶老花镜,眼神里满是惊艳和敬佩,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完美的工业艺术品。那股清冷又自信的气场,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收起了嬉皮笑脸。
江盛雄看着焕然一新的女儿,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骄傲感,填满了整个胸膛。
这才对嘛!
这才是我江盛雄的女儿,江氏实业总工程师该有的样子!
就在这时,工厂那扇破旧的铁门 “哐” 的一声被猛地推开。
一道身影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正是几天不见的飞机仔。
他头发乱得像个鸟窝,脸上满是油污,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布满了疯狂的血丝和极致的兴奋。他手里,像捧着绝世珍宝一样,捧着一个用绒布包裹着的小物件。
“雄哥!江小姐!” 他声音嘶哑,却难掩激动,“我搞定了!提前搞定了!你们快看看!这个外壳,绝对是艺术品!”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工作台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揭开了那层绒布。
一块通体乌黑、表面光滑如镜、闪烁着深邃光泽的物件,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正是“寻呼者一号”的外壳。
它在工厂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迷人的光晕,那简洁流畅的线条,那精致到极致的做工,仿佛一个来自未来的精灵,悄然降临在了这个粗糙而奔放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