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洛的话音落下,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氧气,然后又被灌满了水银,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那是一种极度压抑的寂静,寂静到廖忠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疯狂擂鼓,像是一只被困在铁笼里的兔子,拼命撞击着栏杆。他手里的两部电话,此刻仿佛是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恨不得立刻扔掉,但他的身体却僵硬得如同被冰封的雕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江盛雄的身上。
江盛雄,这位刚刚还在俯瞰香江、意气风发的枭雄,此刻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他的面部肌肉绷得紧紧的,像一块被风干的牛皮。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一瞬间闪过无数种情绪:被冒犯的怒火,被勒索的屈辱,还有一丝……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
怒火,如同地心深处的岩浆,在他的胸膛里翻滚。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自己当年在码头,一个人一把开山刀,从街头砍到街尾的日子。那时候,谁敢这么跟他说话?谁敢把勒索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但理智,像是一桶冰水,瞬间浇灭了这股冲动。
眼前这个人不是街头的烂仔,不是某个堂口的红棍。他是雷洛,是这片土地上黑白两道食物链最顶端的那头巨鳄。他的一句话,可以让你平步青云;他一个不高兴,也能让你尸沉大海。跟他动刀子?那是三岁细路仔才会做的蠢事。
江盛雄的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了椅背上,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那股火气全部排出。
“雷探长真是看得起我江某人。”江盛雄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在砂纸上摩擦过的木头,“几千号兄弟,每人一个月一百块,一个月就是几十万。我这印钞机,怕是还没开印,墨水就要被榨干了。”
他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把“钱”这个最俗气也最直接的问题摆在了桌面上。
雷洛闻言,肥硕的脸上那两条缝隙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许。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不怕你讨价还价,就怕你是个听不懂话的愣头青。
“哎,江老板,账不是这么算的嘛。”雷洛的语气又变得油滑起来,像是在给自家亲戚分析利弊,“你想想,全港几千号差人兄弟,都用你的bb机,都上你的‘红屋台’。这是什么?这是全香江最大、最权威的活广告啊!以后你再去跟那些大老板谈生意,你只要轻轻说一句:‘雷探长手下的兄弟们,都在用我的东西’。你话,这单生意还好不好谈?”
他肥厚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数不清的钞票在向江氏实业飞来。
“再说了,”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阴冷的寒意,“香江这地方,水深得很。总有些不长眼的烂仔,喜欢捞偏门,搞破坏。你这又是基站又是线路的,万一哪天哪个基站被人淋了红油,哪条线路被人剪断了……哎呀,那多麻烦?我们差人做事,也是需要人手和时间的嘛。可如果,全港的兄弟们都在用你的网络,那你的基站,你的线路,不就等于是我们自己的饭碗?谁敢动我们的饭碗,你说,兄弟们会不会答应?”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这番话,如同一把淬了毒的软刀子,精准地捅进了江盛雄的心窝。他一手画饼,给你一个“官方认证”的巨大市场;另一手亮刀,告诉你没有他的保护,你这台印钞机随时会变成一堆废铁。
江盛雄的拳头在桌下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知道,今天这笔“陀地”,不交也得交。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站队”的问题。在1975年的香江,你不站在雷洛这边,那你就是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办公室里的气氛,凝固到了冰点。陈浩南和一众手下,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生怕一丝声响都会引爆这颗定时炸弹。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同一股清泉,突兀地注入了这潭即将沸腾的油锅。
“雷探长说得对。”
开口的,是江小朵。
她从始至终都站在父亲的身后,像一个安静的影子。此刻,她缓缓地走了出来,站到了雷洛的面前。
江小朵,这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女,面对着眼前这座如肉山般、散发着无尽威压的男人,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她的眼神平静如水,仿佛在看一个有趣的实验对象,而不是一个能决定她全家生死的阎王。
“雷探长,”她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您刚才说的,其实也是我们公司正在苦恼的问题。”
“哦?”雷洛的眉毛向上挑了挑,那两条细缝里透出浓厚的兴趣。他没想到,在这个关头,会是这个小女孩站出来说话。
“我们即将推出的‘的士调度网络’和‘企业集群通讯网络’,都需要一个稳定、高效、覆盖全港的通讯系统。这套系统在正式商用前,必须经过大规模、高强度的压力测试。”江小朵的声音清晰而有条理,像一个正在做学术报告的科学家,“我们需要知道,在数千个终端同时在线,并且在全港范围内高速移动的情况下,我们的基站信号覆盖有没有盲区?信号切换会不会延迟?中央服务器的数据处理能力够不够?”
她停顿了一下,清澈的目光直视着雷洛那双深藏在肥肉后的眼睛。
“坦白说,全香江,找不到比警队更合适的测试伙伴了。”
此言一出,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愣住了。
江盛雄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廖忠张大了嘴,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陈浩南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操作?被人上门收保护费,结果你反过来邀请人家当你产品的“小白鼠”?
雷洛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那颗被酒精、权力和金钱浸泡了几十年的大脑,第一次有点跟不上节奏。
江小朵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继续说道:“所以,我代表江氏实业,正式邀请香江警队,成为我们‘星火通讯网络’的首个‘战略技术合作伙伴’。”
她刻意加重了“战略”、“技术”、“合作”这几个词的发音。
“我们免费为警队所有兄弟提供‘红屋台’服务以及配套的‘利刃’寻呼机。但这不是‘贡献’,而是‘合作’。作为回报,我们需要警队授权我们,在测试期间,收集所有相关的网络数据——当然,通讯内容绝对保密,我们只要信号强度、切换频率、基站负载这些技术参数。”
她顿了顿,抛出了更具诱惑力的筹码。
“而且,为了保障这次‘技术合作’的顺利进行,我们需要在全港范围内,勘探并建立数十个新的信号基站。这些基站,是整个网络的心脏。我们希望,在基站的选址和建设过程中,能够得到警队的‘协助’,确保这些关乎香江未来的重要设施,不会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干扰’。”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江盛雄看着女儿的背影,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高!实在是太高了!
这已经不是谈判的技巧,这是降维打击!
女儿这番话,瞬间就把一个“你交保护费,我保你平安”的江湖勒索,变成了一个“我们技术合作,互利共赢”的商业项目!
“免费服务”不再是屈辱的“陀地”,而是合作的“投入”。
雷洛的“保护”不再是施舍,而是保障合作项目顺利进行的“义务”。
江氏实业不仅一分钱没损失,反而凭空得到了全港最强武装力量的“背书”和“安保”,为将来铺设网络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最绝的是,她给了雷洛一个天大的面子和一顶无比动听的高帽子——“战略技术合作伙伴”。雷洛回去可以跟所有人说,是他高瞻远瞩,为警队引进了最先进的通讯技术,是为了“高效执法”,是为了“服务市民”。
里子、面子,全有了!
雷洛盯着江小朵,看了足足有十秒钟。他那张肥胖的脸上,那双小眼睛里,惊奇、审视、玩味、欣赏……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他那如肉山般的身体猛地向后一靠,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战略技术合作伙伴’!”雷洛笑得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他用雪茄指着江小朵,对江盛雄说道:“江老板,你这个女儿,不是女王,她是个天才啊!顶你个肺,我雷洛在香江混了几十年,第一次见到这么会做生意的!”
他收起笑容,郑重地说道:“冇问题!这个‘技术合作’,我代表警队,应承了!以后你们的基站建到哪里,我的人就看到哪里!我倒要看看,哪个扑街敢动我雷洛‘合作伙伴’的东西!”
一场足以让江氏实业伤筋动骨的危机,就这么被江小朵轻描淡写地化解,甚至变成了一场巨大的机遇。
江盛雄看着雷洛心满意足地带人离去,再回头看看自己那个一脸平静、仿佛只是解决了一道数学题的女儿,一种混杂着骄傲、敬佩和一丝丝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感觉,自己这个当老豆的,好像越来越跟不上女儿的节奏了。
……
与此同时,江氏实业的研发部里,气氛却与总裁办公室截然相反。
这里没有江湖大佬的威压,却弥漫着一种比那更令人窒息的压力——技术的压力。
林天明,这位昔日内地的高材生,此刻正站在一块巨大的白板前,眉头紧锁,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他的身后,李响和其他几位技术骨干,一个个脸色凝重,像是即将上考场的学生,却发现自己一本书都还没看。
白板上,画着一幅潦草的香江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个区域,旁边写着几个大字:“的士调度网络”、“企业集群通讯”。
这几个字,在昨天的发布会上,是荣耀,是未来,是让全港疯狂的蓝图。
而今天,在这里,它们是三座压在众人心头的大山。
“问题……太多了。”林天明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我们现在的‘红屋台’,本质上是一个单向广播系统。中央发射塔发出信号,所有bb机接收。但的士调度,需要双向,至少是伪双向。司机需要能够响应!这意味着,我们需要一个全新的网络架构!”
“是的,林哥。”李响接口道,他的脸上写满了焦虑,“而且,香江地形复杂,高楼林立,一个发射塔根本无法覆盖全港。我们需要建立多个基站。但是,多个基站如何协同工作?一辆的士从旺角开到中环,信号如何从A基站无缝切换到b基站?这个‘切换’的逻辑是什么?我们完全没有概念!”
另一个工程师推了推眼镜,补充道:“还有中央处理系统!要实时追踪几千辆的士的位置,接收订单,然后通过一个高效的算法,把订单分配给最合适的司机……大佬,这……这不是我们几个人能搞定的,这需要一个庞大的软件工程!”
一时间,刚刚因“红屋台”破万用户而带来的喜悦和振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面对未知技术鸿沟的巨大恐慌和无力感。
他们就像一群只学过怎么造牛车的人,现在却被要求立刻造出一台喷气式飞机。
林天明痛苦地揉着太阳穴,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就像一团被搅乱的毛线,找不到任何头绪。他知道江小姐是天才,但天才也不能凭空变出他们闻所未闻的技术。
就在研发部陷入一片死寂的绝望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江小朵走了进来。
她看了一眼白板上的涂鸦,又扫了一眼众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就明白了症结所在。
“思路错了。”她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黑色的马克笔,平静地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你们还在用‘广播’的思维去构建一个‘网络’。”江小朵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画了一个个紧密相连的六边形,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
“不要把香江看成一整块。把它看成由无数个这样的小‘蜂巢’组成。我们叫它‘蜂窝’。”
“蜂窝?”林天明和李响等人面面相觑,这是一个他们从未听过的词。
“每一个蜂窝的中心,我们放置一个低功率的基站。它的信号只覆盖自己这个小区域。”江小朵的笔在其中一个六边形中心点了一下,“当一辆的士从一个蜂窝,移动到另一个蜂窝时,系统会自动将它的信号,从旧的基站‘交接’给新的基站。这样,无论车开到哪里,都始终在我们的网络里。”
她寥寥数笔,一个划时代的“蜂窝移动通信”的雏形,就在1975年的这块白板上,清晰地呈现出来。
林天明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他们混沌的脑海!
“至于调度算法……”江小朵从随身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打印着密密麻麻代码和公式的纸,递给林天明。“这是一种基于‘最邻近原则’的队列调度算法。简单说,系统会将城市地图网格化,实时更新每一辆空车的坐标。当有订单进来,它会自动计算,在订单周围的网格里,哪辆车响应最快。你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个算法,用代码实现出来。”
林天明颤抖着手接过那张纸。纸上的公式和逻辑结构,对他来说就像是天书,但又隐隐透着一种严谨到极致的数学之美。他知道,这张纸的价值,无可估量!
“基站之间的通讯协议,以及和中央服务器的数据交换格式,都在这里。”江小朵又递过几张纸,“按照这个标准去开发,不要怕犯错。我们的‘合作伙伴’,会给我们提供最好的测试场地的。”
她说完,转身离开了研发部,留下了一屋子石化的人。
良久,林天明才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看着白板上那革命性的“蜂窝网络”图,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几张仿佛来自未来的“神谕”,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江小朵离去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狂热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