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光景,像是被人撵着屁股似的,嗖一下就过去了。
边城这地界,仿佛一锅将沸未沸的滚水,咕嘟咕嘟冒着躁动不安的热气。半个月前还弥漫在城里的那股子悲伤和疲惫,愣是被“霸天王”即将登基这事儿给冲淡了不少,或者说,是被一种更喧嚣、更虚浮的热闹给盖了过去。
陈世胜这厮,搞起这种场面活儿来,确实是一把好手。整个边城被他支使得团团转,愣是在这短短时间里,拾掇出了几分“王城”的气象。虽说比不得南鸿国都的繁华,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也算得上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了。
闯王府,不,现在该叫“霸天王府”了,里里外外张灯结彩,披红挂绿。门口那两尊石狮子都被擦得锃亮,脑门上还被人恶趣味地系了两朵歪歪扭扭的大红花,看着不伦不类,透着一股子山大王娶亲的喜庆。
府前那片原本坑洼不平的空地,被紧急平整了出来,搭起了一座丈许高的木台,权当是受封台。台子四周插满了崭新的“闯”字大旗,在初春尚且料峭的寒风里猎猎作响。台子正上方,一块硕大的牌匾用红布蒙着,等着它的主人来揭开。
城里的主要街道也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两旁甚至挂上了一些写着“恭贺霸天王”、“天命所归”之类的红布条幅,字迹算不上多好,胜在个头够大,气势够足。
册封大典的日子,选在一个难得放晴的好天气。天刚蒙蒙亮,边城的百姓们聚集在霸天王府前的空地上,黑压压一片,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士兵们穿着勉强算得上整齐的号服,持戈肃立,维持着秩序,一个个挺胸抬头,努力做出威武雄壮的模样,尽管不少人脸上还带着伤后的疲惫。
段恒生,作为新晋的“山陵使”兼“护国法师”,也被早早请到了现场,安排在受封台侧前方一个不算起眼,但视野绝佳的位置。他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怀里揣着他那宝贝缩小版铁锹,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与周围那热火朝天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瞅着台下那些兴奋中带着茫然的百姓,还有那些强打精神的士兵,心里直撇嘴。这帮人怕是忘了铄州城下堆的是谁的骨头了,一个个跟过年似的。不过转念一想,乱世之中,能有点盼头,哪怕是虚的,也总比整天提心吊胆强。
辰时正,吉时已到。
呜——!
低沉的号角声长鸣,穿透了清晨的薄雾。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座受封台上。
只见王霸天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明黄色蟒袍,头戴金冠,在一众盔明甲亮的将领簇拥下,迈着四方步,缓缓登上了高台。他脸上那道疤在晨曦映照下格外显眼,配合着这身不伦不类的行头,怎么看怎么像刚打劫了某个县城戏班子的山大王。
但架不住台下气氛烘托到位啊!
“霸天王!霸天王!霸天王!”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顿时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席卷了整个广场!士兵们用力顿着手中的长戈,百姓们也跟着激动地挥舞手臂,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王霸天站在台中央,感受着脚下木板传来的震动,听着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多日来的阴郁和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飘飘然的满足感。他努力板着脸,想做出威严的样子,但那微微颤抖的嘴角和发亮的眼神,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陈世胜作为今日仪式的主持人,穿着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站在台侧,脸上带着矜持而恭敬的微笑。他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早就写好的、文绉绉的册文,开始朗声诵读。
无非是些“天命靡常,惟德是辅”、“拯斯民于水火,解倒悬之危”之类的套话,听得段恒生直打哈欠。他注意到陈世胜在念到“将士用命,血染沙场”时,语气刻意加重,目光扫过台下,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引导。
果然,台下不少士兵和百姓听到这里,联想到铄州惨烈的战事,情绪更加激动,甚至有人开始抹眼泪。
“……今顺天应人,特晋王霸天为霸天王,建号立制,以安黎庶,以慑不臣!”陈世胜最后一句,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天下的气势。
“万岁!霸天王万岁!”
欢呼声再次达到高潮。
王霸天深吸一口气,走到台前,双手有些颤抖地揭下了那块蒙着牌匾的红布。露出下面三个鎏金大字——虽然金粉有些剥落,字也写得有些歪扭——“霸天王府”!
掌声雷动!
接下来,便是重头戏——封赏群臣。
陈世胜作为首功之臣,被王霸天亲口封为“丞相”,总领文武事宜。虽然眼下这“丞相”能管的也就边城和铄州这一亩三分地,但名头足够唬人。陈世胜跪地谢恩,姿态放得极低,但眼底那抹得色,却没能逃过段恒生的眼睛。
段恒生自己也混了个“护国法师”的虚衔,外加“山陵使”的实职。对此,他倒是无所谓,反正就是个名头,该超度还得超度。
其他跟随王霸天起家的老兄弟,以及后来投靠、立有战功的将领,也都各有封赏,什么“镇东将军”、“安西将军”、“忠勇侯”、“义信伯”之类的名头不要钱似的往外撒。一时间,台上谢恩之声不绝于耳,个个喜形于色,仿佛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
听到陈世胜念到刘启一这个名字时,段恒生才能知道老刘本名叫刘启一,因为还在铄州苦苦支撑,没能回来参加大典,但也得了封赏,被封为“铄州都督”,算是实至名归。
最让人唏嘘的,是对阵亡将士的追封。
赵铁锤(赵必胜),追封为忠勇公,谥号“刚毅”。其他阵亡将士也有追封。王霸天亲自端起一碗酒,洒在台前,算是祭奠。台下不少阵亡将士的家眷失声痛哭,这哭声混在尚未完全平息的欢呼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段恒生看着这一幕,心里叹了口气。用活人的热闹,掩盖死人的悲伤,这戏码,古今皆然。
整个册封大典,就在这种狂热、悲伤、野心与虚妄交织的复杂气氛中,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落下帷幕。
王霸天,不,现在该叫霸天王了,志得意满地接受着臣民的目光洗礼,在那身滑稽的蟒袍衬托下,努力挺直腰板。
段恒生揉了揉站得发酸的腿肚子,揣好小铁锹,准备溜回自己的狗窝补觉。他看着被众人簇拥着、满面红光的王霸天,又瞥了一眼跟在王霸天身后、低眉顺目却气息阴冷的陈世胜,心里那点不安愈发清晰。
“王位是坐上了,”他低声嘀咕,“就看这位置,烫不烫屁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