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的冬日,难得露了回笑脸,暖烘烘的日头挂在天上,晒得人骨头缝里都透出几分懒意。
段恒生,如今的边城山陵使,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背着双手,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晃晃悠悠地朝着城西军营走去。
军营门口守卫的士兵认得他,毕竟为那么多死亡的同袍做过法事。这年头,所有人的认为,生与死是最大的事,特别是死后能得到大师度化,来世可以投个好人家,那是天大的事!因此,士兵并未阻拦,反而恭敬地行了个礼。
段恒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脚步不停,径直朝着中军大帐旁边的文书房走去。
老刘和陈世胜,多半就在那儿。
果然,还没走近,就听见老刘正在吩咐着什么,其间夹杂着另一个略显低沉却透着恭顺的应答声。
段恒生掀帘而入,脸上挂起标准的、带着几分方外之人超然物外的浅笑:“阿弥陀佛,刘师爷,贫僧叨扰了。”
文书房里堆满了卷宗和地图,老刘正埋首于一堆文书后,闻声抬起头,见是段恒生,连忙起身笑道:“原来是度难大师,快请进!”
一旁,陈世胜也立刻站了起来,垂手而立,姿态放得极低。他穿着一身与其他文书无异的蓝色棉袍,洗得有些发白,脸上那层阴郁之气在见到段恒生时,似乎收敛得更深了些,眼神低垂,不敢直视。
段恒生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陈世胜,面上却对老刘道:“指教不敢当。贫僧今日前来,是想与刘师爷商议一下阵亡将士陵园选址及日后统一祭奠之事。将士们为国,呃,为义举捐躯,魂灵需得安宁,后事亦需体面,方能激励生者,稳固军心。”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合情合理。老刘一听,连连点头:“大师考虑得周到!此事确实该提上日程了。闯王也多次提及,不能让兄弟们寒心。”他顺手拿起一份刚起草好的关于抚恤章程的文书,“正好,世胜刚草拟了一份抚恤细则初稿,大师不妨一起参详参详?”
“哦?”段恒生眉毛微挑,看向陈世胜,笑容和煦,“陈先生大才,动作倒是迅捷。”
陈世胜连忙躬身,语气谦卑:“大师过誉,在下不过是略尽绵力,拾人牙慧罢了。草案粗陋,还请大师斧正。”说着,双手将一份墨迹未干的文稿奉上。
段恒生接过,随意翻看,嘴里啧啧称赞:“条理清晰,措辞严谨,陈先生果然家学渊源。”他一边说,一边看似随意地踱步,靠近了陈世胜。
就在两人距离拉近到不足三尺之时,段恒生话双手合十,微微运转降龙十巴掌,口中念了一句:
“阿弥陀佛!”
似乎是对陈世胜完成此文稿的感谢。但段恒生的这句佛诵却是参杂了一丝度化之意。
度化之意,本质中正平和,带有安抚、净化、引渡的特性。对于寻常魂魄,即便感知到,也最多觉得心神宁静。但对于某些阴邪污秽之物,却如同烈日之于冰雪,天生相克。
佛诵刚停,异变陡生!
陈世胜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虽然幅度小到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但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有那么一刹那的蜷缩!他低垂的眼帘下,瞳孔骤然收缩,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刺激。
更关键的是,在段恒生那敏锐如同猎犬的灵觉感知中,陈世胜的体内,一股阴冷、邪恶、暴戾的气息,如同被惊扰的毒虫,猛地躁动了一下!那气息极其隐晦,一闪即逝,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摁了回去。
果然有鬼!段恒生心中冷笑。
那股气息与当初钟卢氏身体里的黑烟同出一源!
陈世胜的反应也是极快,他几乎是立刻强行压下了身体的异常,脸上甚至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接口道:“大师谬赞,实在是刘师爷指导有方。”他将功劳推给了老刘,试图转移注意力。
老刘浑然未觉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无形交锋,还在那儿捋着几根稀疏的胡须,颇为自得:“世胜确实悟性不错,一点就透。”
段恒生心中已然明了,不再继续施加压力,将那缕度化之意收回。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翻看着手中的文稿,指着其中一条道:“阵亡将士遗骸,当由山陵使衙门统一勘验、登记、超度后再行安葬,这条写得很好,职责分明,避免了混乱,陈先生有心了。”
陈世胜眼角肌肉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平稳:“分内之事,应当的。”
段恒生心中愈发笃定。这陈世胜,绝非单纯为报仇或求生而来投靠。这厮分明是被人做了手脚,成了一颗棋子,一枚探子!其目标,要么是风头正劲的闯王王霸天,要么就是段恒生他自己!
好家伙,这是把棋子直接送到老子眼皮子底下了?段恒生差点气乐了。是觉得老子瞎,还是觉得这黑烟隐藏得够深?
他又与老刘敷衍了几句关于陵园选址的风水、规模等细节,目光却时不时无意地扫过陈世胜。每一次目光掠过,陈世胜虽然表面镇定,但那份刻意维持的恭顺之下,总有一丝极力压抑的不自然。
看来这棋子自己也未必完全受控,对体内的东西恐怕也是恐惧多于利用。段恒生心中暗忖。
“既然如此,那陵园选址之事,就按刘师爷方才所言,定在城西山阳之处。具体勘测,贫僧改日自会带人前去。”段恒生觉得试探得差不多了,便准备收工。
“有劳大师费心。”老刘拱手。
段恒生点点头,目光最后落在陈世胜身上,笑容意味深长:“陈先生年轻有为,又深明大义,将来在闯王麾下,必有大用。”
陈世胜身体几不可察地又是一颤,深深低下头:“谨记大师教诲。”
段恒生不再多言,转身,背着双手,迈着依旧四平八稳的官步,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文书房。
直到那灰色的身影消失在营帐之外,陈世胜才缓缓抬起头,额角竟已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擦,却又猛地顿住,眼神深处,一丝慌乱与那被强行压制的阴冷交织闪过。
“世胜,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老刘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陈世胜勉强笑了笑,声音有些干涩,“可能是昨夜睡得晚了些,有些头晕。”
“要注意身体啊,”老刘不疑有他,叮嘱道,“闯王的大业,还指望你们这些年轻人呢。”
“是,师爷。”陈世胜低声应道,垂下的眼帘掩住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另一边,段恒生走出军营,沐浴在冬日暖阳下,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他揣在僧袍袖子里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柄缩小版铁锹冰凉的锹身,又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心情莫名愉悦起来。他哼着那不成调的小曲:
“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笑看黑烟送菜鸟……”身影渐行渐远,融入了边城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