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即将过完,新春快来了。
但边城的天空,却似乎比腊月里还要阴沉几分。那风刮在脸上,不再带着干冷的爽利,反而黏糊糊湿漉漉的,像是裹了一层看不见的冰碴子,往人骨头缝里钻。
城西新辟的义冢,规模比起段恒生刚来那会儿,扩大了何止十倍。一片片新垒的坟头,密密麻麻,像雨后疯长的蘑菇,挤满了整个向阳的山坡。白幡旧了又换,换了又旧,有些甚至没等撤下,旁边就又添了新的。风一过,满山遍野的招魂幡哗啦啦响成一片,像是在开一场无声的诉苦大会。
段恒生,如今的边城山陵使,业务量激增。
他如今已不用亲自去战场上捡尸了。自有民夫负责将阵亡将士的遗体从各处战场运回,在义冢旁临时搭建的停尸棚里码放整齐,等待他这位最高长官的统一勘验、登记,以及最重要的超度。
流程走得那叫一个熟稔,俨然形成了标准化作业。
此刻,段恒生就蹲在停尸棚外的一块大青石上,手里捧着一海碗热气腾腾的素面,吸溜吸溜吃得正香。他面前,又是几十具刚送来的“客户”,白布盖着,也掩不住那股子新鲜的血腥气和泥土味。
几个民夫蹲在远处,就着咸菜啃窝头,眼神敬畏又带着点麻木地看着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山陵使。他们想不明白,这位大师天天对着这么多死人,怎么还能有这么好的胃口。
段恒生三两口扒完面条,把碗往旁边一放,掏出块灰布帕子擦了擦嘴,又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那柄从不离身的缩小版铁锹。
“开工。”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进了停尸棚。
木鱼声笃笃响起,往生经的调子依旧是那个调子,但念经的人,脸上早已没了最初那点装模作样的悲悯,只剩下一种近乎机械的平静。度化之意如同无形的流水,娴熟地铺开,笼罩住一具具尚未冰冷的尸身。
“叮!你成功度化冤魂,获得属性点+5。”
“叮!你成功度化冤魂,获得属性点+5。”
……
系统的提示音在他脑海里响得波澜不惊。属性点稳步上涨,朝着一万五千点大关稳步迈进。
可段恒生心里却半点喜悦也无。
他甚至有点怀念当初在乱葬岗蹲点,几天才开张一次的日子。那时候,死个人还是件稀罕事,超度一个冤魂,还能琢磨琢磨这人生前是干啥的,有啥未了的心愿。
现在?纯粹是流水线作业,跟屠宰场处理牲口没啥区别。
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一个人——陈世胜。
这位陈先生”今在闯军之中,可谓是风头无两,威望直逼闯王本人。他那套“以战养战,速推流”的战略,被王霸天奉为圭臬。
“闯王!如今我军气势如虹,正应趁朝廷反应不及,以雷霆之势,席卷周边!缴获钱粮以充军资,收编降卒以壮实力!如此滚雪球般壮大,不出半年,便可与南鸿朝廷分庭抗礼!”
这是陈世胜在军事会议上,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他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个个州县的名字被轻描淡写地圈起,仿佛那不是一座座住着成千上万百姓的城池,而是一颗颗等待采摘的果子。
王霸天被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他本就是土匪出身,骨子里信奉的就是“抢他娘的”。以前是小打小闹,抢个山头,绑个肥羊。现在有了陈世胜给他披上大业的外衣,这抢劫便显得理直气壮,甚至带上了几分吊民伐罪的悲壮色彩。
于是,边城的军队像出了笼的饿狼,在王霸天的一声令下,扑向四面八方。
战事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许多州县守军羸弱,见“闯”字大旗而来,往往稍作抵抗便开城投降。即便有那硬骨头的,在闯军如今堪称疯狂的攻势下,也支撑不了几天。
捷报如同雪片般飞回边城。
每一次捷报传来,边城便要欢腾一次。王霸天站在扩建后的闯王府门前,接受万民朝拜,看着麾下兵马越来越多,地盘越来越广,那种掌控权力的快感,让他飘飘然几乎忘乎所以。
而陈世胜,则稳稳地站在他身后阴影里,脸上挂着谦逊而矜持的微笑。但段恒生几次偶然瞥见,都能捕捉到他眼底那抹极力压抑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亢奋与得意。
军中上下,如今见了陈世胜,无不恭敬地尊称一声“陈先生”。他的命令,有时甚至比王霸天的还好使。因为闯王信他,近乎盲目的信。
老刘倒是找王霸天隐晦地提过几次,说扩张太快,根基不稳,降卒太多,恐生内乱,百姓疲于征战,怨声渐起。
可王霸天正沉浸在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里,哪里听得进去?反而觉得老刘年纪大了,魄力不足。
“老刘啊,你就是太谨慎!成大事哪能前怕狼后怕虎?世胜说得对,乱世就得用重典,快刀才能斩乱麻!等老子占了南鸿半壁江山,还怕没人种地?还怕没粮食?”
老刘看着王霸天那被野心烧得通红的眼睛,知道再劝无用,只能暗自叹息,更加埋头于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后勤文书,尽量让这架疯狂奔驰的战车,不至于因为缺粮少饷而当场散架。
段恒生将最后一名战士亡魂度化,木鱼声停。他缓缓睁开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停尸棚里那浓重的死气似乎淡去了些许,但棚外,天色依旧阴沉。
他走出停尸棚,几个民夫立刻上前,准备将处理好的尸体运去掩埋。
“等等。”段恒生忽然开口。
民夫们停下动作,疑惑地看着他。
段恒生走到一具尸体前,掀开白布。那是个很年轻的士兵,可能还不到二十岁,脸上还带着稚气,胸口一个狰狞的血洞已经不再流血。段恒生记得他,好像是青岚岗之战后新投军的流民,登记名字叫李狗蛋。
“找个好点的地方埋了,单独埋,立块木牌。”段恒生声音平淡。
民夫们面面相觑,有些为难。按照现在的规矩,都是几十人合葬一个大坑,立个集体墓碑了事,省时省力。
“山陵使大人,这不合规矩啊,陈先生吩咐要效率……”一个胆大的民夫嗫嚅道。
段恒生眼皮都没抬,只是用手指轻轻拂过那年轻士兵冰冷僵硬的额头,感受着那最后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茫然与恐惧。
“在这里,死人归我管。”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我说怎么埋,就怎么埋。”
民夫们被他那平静无波却透着寒意的眼神一扫,顿时噤声,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听大人的!”
段恒生不再理会他们,背着手,踱步走上了义冢的高处。放眼望去,新坟旧冢,无边无际。寒风卷着纸钱的灰烬,打着旋儿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他看见远处边城的轮廓,在那片低垂的乌云下,像一头匍匐的巨兽。城内隐约传来的不是往日的市井喧闹,而是军队操练的号子和马蹄踏过青石路的轰鸣。
“以战养战……”段恒生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扯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养肥的是谁?战死的又是谁?”
他摸了摸怀里的小铁锹,冰凉的触感让他躁动的心绪稍稍平复。
就在这时,一个传令兵骑着快马,旋风般冲上义冢,满脸兴奋,隔着老远就大喊:
“山陵使大人!捷报!落雁城已破!闯王大军不日即将凯旋!”
声音在空旷的坟地里回荡,惊起几只枯树上的寒鸦,呱呱叫着飞走了。段恒生站在坟头之间,看着那传令兵兴高采烈的背影,又看了看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
“凯旋?”他嗤笑一声,抬头望了望依旧阴沉,却隐约透出一丝虚浮暖意的天空。
冬天,眼看就要过完了。
可这春天,真他娘的能暖和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