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白踏着京城晚间的薄雾与微风，稳稳停在了天下第一庄门前。李管事早已候在庄外，见海棠身影渐近，他快步迎上，自然而然地牵过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掌心在马颈上轻轻一抚，低声道：“庄主，您吩咐的三位，此刻已在抚星阁内等候了。” 他略一停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十足的慎重，“属下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已在抚星阁四周布下了‘千铃缠丝’阵，确保今夜阁内所言，绝无半分泄露之虞。”
海棠闻言，神色一肃，对着李管事极认真地颔首：“四哥，有劳，多谢你。”
李管事只是微微摇头：“庄主既肯唤我一声四哥，李某自当尽心竭力，担得起这份信任才是。”
海棠不再多言，对他投去感激的一瞥，随即转身，步履匆匆地朝着庄内深处那座静谧的抚星阁走去。
夜色渐浓，抚星阁内并未点燃寻常灯火，唯有数十支素白蜡烛错落点燃，跳动的烛光将阁内映照得半明半暗，也为那些静静安放的灵位镀上了一层温暖却哀伤的光晕。天下第一舞姬如意娘、天下第一名优满庭芳、天下第一马戏大师马继已在内等候。见海棠进来，三人并未行大礼，只是微微侧身，颔首致意，姿态间自有默契与尊重。
海棠目光扫过阁内，最终落在一个尚显簇新的牌位上，心头如同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默默走到烛台前，引燃三柱清香，对着虚空拜了三拜，这才将香稳稳插入牌位前的紫铜香炉之中。
望着那刻着“毛小六”名字的牌位，海棠只觉得胸口闷痛难当。如意娘见状，轻移莲步上前，柔声开口：“庄主此刻唤我等前来，定有要事相商。此处并无外人，但请直言无妨。”
海棠深吸一口气，目光从牌位上移开，缓缓扫过面前三人，斟酌着词句，艰难开口：“如意姑娘，满老板，马大师……海棠今日，确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三位……能代天下第一庄，远赴出云国一行。”
满庭芳闻言，手中一直把玩着的檀木扳指微微一顿，他狭长的凤眼微挑，风流姿态中透出锐利，语气听不出喜怒：“庄主，恕满某直言，恐怕这……亦是护龙山庄交付的任务吧？”
海棠眼神不闪不避，坦然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满老板慧眼，这同样是护龙山庄的任务。”
满庭芳听了，并未立刻回答，反而忽将折扇一收，扇端轻点香案，发出清脆一响。他沉吟片刻，忽而一笑：“庄主能以实相告，毫不遮掩，满某欣赏这份坦诚。既如此，我等应下便是。”
这下反倒轮到海棠诧异了，她望着神色平静的三人，忍不住追问：“可是……此行远涉异国他乡，其中或有未知风险，几位……难道就不多问几句缘由，或是谈谈条件吗？”
如意娘眼角微微泛红，目光扫过毛小六的牌位，对海棠轻声道：“李管事日日都来小六灵前添香洒扫，后山那片向阳的坡地上，也为他立了一座像模像样的衣冠冢。庄主，您对小六……有心了。”她指向窗外后山方向 ，珠泪盈眶欲坠。
海棠闻言，心头更是一酸，轻轻叹了口气：“可惜……至今未能寻回小六的尸身，只能以此方式，略尽心意，给他一个可供凭吊之处。”
一旁的马继仍是那张惯常带笑的圆脸，此刻眼中却已有泪水无声滑落，他声音沙哑地接话道：“石头……带着他手下那帮兄弟，几乎把城外几处乱葬岗都翻了个遍，最后…最后只勉强找到了一条缺了半个手掌的右臂。”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样才能压下喉头的硬块，“断口处皮肉翻卷，手臂和手掌，都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被人硬生生…砍下来的。他们……他们定是对小六用了极刑……”
满庭芳猛地合上折扇，拿起袖中的素白帕子，用力按了按发红的眼角，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恨意：“我六弟性子最是坚韧，他定是在东厂那帮阉贼手上熬尽了酷刑，才……才……” 后面的话，他已说不下去。
海棠原以为这几人只是同在庄内，与小六交情颇好，此刻见他们如此悲愤情状，方知关系非比寻常：“小六……小六他曾对我说过，他虽是孤儿，却也有五位异姓的哥哥姐姐，彼此相依为命……难道——”
马继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泪眼模糊地点头：“不错！庄主，正是我等！”
海棠望着眼前这三位在各自领域皆是翘楚、此刻却因兄弟之死而悲痛失态的奇人，只觉得心中又是悲苦，又是为难，更夹杂着深深的自责，她声音微颤：“你们……不怪我吗？若非我派他……”
满庭芳却猛地转过身，对着海棠，极郑重、极认真地深深一揖：“庄主此言差矣！我兄妹六人，皆出身微贱，又混迹于三教九流，素来为世人所轻。庄主不以卑贱见弃，一直以礼相待，教小六读书明理，人前身后皆予尊荣。满某在此代亡弟，也代我们兄妹几个，拜谢！”
海棠心中感动，却更是酸楚，真诚道：“满老板言重了。小六既入天下第一庄，为我庄办事，便一直尽心尽力，从未懈怠。况且，他既肯唤我一声‘上官大哥’，我自当爱之护之，只是尽了本分而已……”
马继想起往事，脸上悲色之中透出一点怀念的笑意：“庄主，您不知吧，小六那次从户部侍郎家回来，兴奋得好几夜没睡好。他说，他从来没想过，去偷一封信，竟然能救下方家上下二十几口人的性命！他还说，他的上官大哥带他去见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那位大人物亲口赞他是‘侠盗神偷’！我马继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那小子笑得那般快活，那般骄傲过！”
海棠望向那沉默的牌位，神色肃穆，却难以释怀：“他为了世间公义而行险，自然担得起‘侠盗’之名。但他终究……是因我交付的任务而罹难，终是我没有护他周全，对不住你们……”
“庄主此言，却是大错特错！” 如意娘上前一步，打断了海棠的自责。她望着海棠那双充满愧疚与沉思的眸子，苦涩一笑，道出了更深一层的缘由，“不瞒庄主，妾身母家多年前亦是遭那曹贼构陷，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此事，我们兄妹六人，皆知。” 她目光转向小六的牌位，声音坚定起来，“所以，小六去偷那封信，既是为了报答庄主的知遇之恩，也是为了替妾身查探仇人线索，更是为了这天下蒙受冤屈的不平氏！他求仁得仁，死得其所！庄主又何须将一切罪责揽于自身？”
马继重重点头，双拳紧握，骨节咯咯作响：“不错！庄主，我们愿意为护龙山庄效命，不为赏金，不为名利！只求庄主和神侯，他日若有机会，能亲手斩下那曹阉狗的头颅！将他的首级，供于这灵位之前！为我那惨死的兄弟，也为天下千千万万蒙冤受屈的不平之人——报仇！雪恨！”
海棠望着眼前三人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灼灼如火的决心，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股滚烫的热流在心头冲撞。她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目光逐一扫过三人，重重地点：
“好！既然如此，海棠在此，先行谢过三位深明大义！”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翻涌的心绪，继续道，“三位请先回去好生歇息，养精蓄锐。十日内，天下第一庄会为诸位备好一切所需的车马、盘缠、通关文书，以及精通出云国语言风俗的翻译向导。此外，为保万全，我已决意请动庄内的天下第一神箭手、天下第一大力士与天下第一镖师从旁策应，届时或分头行动，或暗中护卫，务必确保此行周详。”
三人闻言，彼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与义无反顾。他们不再多言，齐齐对着海棠，也对着毛小六那沉默的牌位，郑重地行了一礼，随后默默转身，身影悄然没入抚星阁外的夜色，返回庄内“甲字区”中各自的院落。
送走三人，海棠独自在抚星阁又静立了片刻，青烟袅袅升起，在她眼前织出一片迷蒙。
海棠回到澄怀苑时，檐下的风灯正将暖光投在石阶上，映出一地斑驳。她推门而入，便见李四静立桌旁，桌上早已备好一只紫檀木食盒，盒盖镂空处透出些许温热气息。见她归来，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神色，连忙上前打开食盒，将几样清爽可口的小菜并一碗粳米饭端了出来，轻声道：“庄主，您总算回来了。快随意用些饭菜，然后早些安歇吧。”
海棠自然而然地落座，略用了些汤饭，方抬眸问道：四哥，精通出云国语言、熟悉其国情风貌的翻译人选，可已寻到？”
李四垂手侍立一侧，声音低沉却清晰：庄主放心。帖子散出去不过两日，已有三人应征。其中一位是曾在出云行商十年的老通译，另两位是研习东瀛诸国语言的学士。现下都已安排在丁字区客房住下。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属下已查验过他们的身份文牒，并让人暗中盯了，现下言行尚无破绽。
海棠闻言微微颔首，箸尖轻点碗沿。她想起抚星阁内那三双灼灼眼眸，心头如压重石。此刻热汤入腹，虽解了饥乏，却化不开眉间凝色。她放下竹箸，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青花纹路，忽然低声道：他们原来都是小六的至亲，可今日……竟无一人怨我。
这话音轻若自语，李四目光微动，终是沉默地为她添了半盏温茶。水声淅沥中，他看见海棠眼角似有泪光一闪，很快又被她垂眸掩去。
窗外忽起夜风，穿廊而过，带动檐角铜铃发出细碎清响。那声音让海棠想起抚星阁外的千铃缠丝阵，想起小六牌前未冷的香灰。她深吸一口气，将茶盏轻轻搁下，瓷底与桌面相触，发出笃定一响。十日内，她的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清稳，车马、通关文牒需备齐。请方大哥带队负责沿途警戒，秦爷和龚宫押运重器，张镖师统筹全局——分三路暗中护持，切莫引人注目。李四肃然应道：属下明白。明日便传令下去，所有物资皆从庄内密道出入。
海棠起身行至窗前，望见丁字区客房零星灯火，如暗夜中几星未眠的辰光。她知道，这场以血泪为契的远征，已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