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啸天身侧另一个一直沉默的属下,喉结滚动了一下,谨慎接口:“属下听闻,护龙山庄的大内密探身份极度神秘,不但尽得铁胆神侯真传,而且都到了中原以外的地方秘密修炼武功,各有惊人艺业。可是……大档头,我们这里布防了数百人,而他们毕竟只有三个人,又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呢?”
先前发问的那名属下显然性子更急,也更迷信东厂如今的滔天权势,忍不住道:“就是!督主如今掌管东厂与锦衣卫两大力量,势力遍布天下,高手如云,还怕他铁胆神侯和那三个藏头露尾的密探不成!”
皮啸天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缓缓转动,眼底深处,竟似有两簇幽绿的磷火在风沙中无声闪烁,燃烧着一种冰冷而贪婪的算计。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干裂的嘴角竟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怕?咱家不是怕,咱家是盼着他们来。曹督主日理万机,些许跳梁小丑自然不放在眼里。但若咱家能亲手摘下这三颗人头,把尸首整整齐齐地带回去,呈给督主过目……这份功劳,这份心意,督主岂会不重重赏赐?”
他重新举起那架沾满血锈与沙尘的西洋镜,手指如鹰爪般稳稳托住冰凉铜管,臂膀纹丝不动。镜筒极其缓慢、细微地移动着,一寸寸地、不放过任何角落地扫过眼前这片风沙肆虐、杀机四伏的死亡之地。
他在搜寻,在等待,等待那三把传说中的、护龙山庄最锋利的刃,主动撞上他精心编织的巨网。
风沙呜咽,杀机如潮。
“咻咻咻——!”
箭矢撕裂风墙的尖啸已然彻底压过了风声,不再是断断续续的威胁,而是如同疾风暴雨,贴着亡命奔逃的残兵脚后跟,密集地钉入沙地!黄沙被强劲的力道不断炸开,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深坑,溅起的沙砾混合着前面倒下同伴尚未冷却的鲜血,打在残破的靴筒和后襟上,冰冷黏腻。
残军阵中,一个满脸血污、胸前甲胄裂开巨大豁口的汉子,猛地回头瞪着那片越来越近、如同黑色潮水般吞噬一切的死亡箭幕,眼珠几乎要迸裂出眼眶。他嘶吼着,声音被风沙和夺命箭啸割得支离破碎,猛地冲向被十几名死忠亲兵用身体死死护在中间的人:
“江大哥!逃不掉了!你们带着夫人和小少爷快走!我们我们殿后!!” 他吼完,不等回应,猛地用刀鞘狠狠砸向旁边护着妇孺的亲兵,用尽全身力气示意他们护着核心几人向前突围。
被唤作江大哥的首领,头盔早已不知去向,乱发被血水和汗水黏在额角脸颊。他猛地勒住因受惊而不断嘶鸣、人立而起的战马,回头望向那片试图用血肉之躯筑起最后屏障的兄弟,目眦欲裂。他嘴唇剧烈翕动,喉咙里滚出痛苦至极的低咆:“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住锁天箭阵?!回来!”
那汉子却已毅然掉转马头,将手中那面破烂不堪的盾牌死死抵在身前,对着越来越近、甚至已经能看清箭镞上冷光的黑色铁流,发出如同困兽濒死般的悲鸣呐喊:“挡住一刻是一刻!江大哥!不能对不起杨元帅的托付啊!带着夫人和孩子,走——!!” 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了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诀别,有恳求,却没有丝毫生念。
亲兵的首领虎躯剧震,热泪混着血水滚落。他知道,这是兄弟们用命为他们换来的、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一线生机。他不再犹豫,猛地一夹马腹,嘶声吼道,声音已然沙哑变调:“护住夫人和孩子!跟我冲!!” 决堤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只能凭借本能,伏低身体,向着前方那片看似是生路的废弃驿站废墟亡命奔去。
就在他们转身突围的这一瞬,锁天箭阵终于追上了这队殿后的残兵。
“嗡——!”
不是马蹄奔腾,而是上百张强弓硬弩同时满弦齐鸣!
天空骤然一暗,并非乌云蔽日,是箭!密不透风、遮天蔽日的箭雨,如同地狱深处倾泻而出的黑色瀑布,带着撕裂一切、鬼哭神嚎般的厉啸,兜头盖脸地激射而下!箭阵覆盖范围之广,箭矢速度之快,连呜咽的风沙都仿佛被这恐怖的杀气压得凝固了一瞬。
“噗!噗嗤!噗噗噗——!”
利刃穿透皮肉、撕裂甲胄、凿碎骨骼的沉闷声响,连绵成片,几乎不分先后。一蓬蓬滚烫的血雾在冰冷的沙地上争先恐后地炸开,浓烈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连狂风都一时无法吹散。那血色,红得惊心,红得刺目。
士兵们身上本就破烂不堪的盔甲,在如此密集强劲的箭矢面前,如同纸糊一般,被轻易地撕裂、贯穿。有人被数箭同时钉穿,如同破败的草人般挂在马上,随着马匹的奔跑而摇晃;有人被巨力带得飞起,重重砸落沙地,激起一片血泥;更多的人甚至连半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被后续连绵不绝的箭矢彻底封喉,只能嗬嗬地倒抽着气,倒入迅速扩大的血泊之中,气绝身亡。
零星的惨呼和闷哼从稍远处传来。有的亲兵侥幸未被一箭毙命,只是被箭矢射穿手脚,死死钉在地上。随后而来的沉重马蹄便无情地从这些尚存一息的伤者躯体上踏过!骨骼碎裂的脆响和内脏被踩爆的闷响交织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人体在马蹄下瞬间化作一滩滩模糊不堪的血肉,与黄沙混合,再也分不清彼此。
皮啸天通过西洋镜,满意地看着这一切,正如他早就设计好的一般,分毫不差。他浑浊的眼珠里,倒映着那一片迅速蔓延的刺目猩红。风中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箭啸与蹄声,而是那一声声戛然而止的惨叫、骨肉碎裂的闷响、垂死挣扎的呜咽……这些声音交织混杂在一起,灌入他耳中,竟比最醇厚的御赐美酒,更让他枯朽多年的血脉为之隐隐贲张,一种近乎战栗的快意在他干瘪的胸腔里涌动。
边关废弃驿站,残垣断壁间。
杨宇轩的部下在江副将的带领下,护着夫人和幼子,一路且战且退,人马连连折损,最终被黑衣箭队的先锋骑兵,一步步逼进了皮啸天早已为他们选定的最终拦截点——一片依托着半塌土墙搭建的、早已荒废多年的木屋驿站废墟。
残兵们退入最大的那间木屋,木屋四处漏风,蛛网遍布,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木材和尘土的味道。江文泰迅速扫视环境,心沉到了谷底。这里无处可守!
“快!夫人!这边!” 一名亲兵猛地掀开角落里一块看似腐朽、实则另有玄机的厚重地板,露出下方一个狭窄黝黑的夹层空间,里面堆积着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枯草和杂物,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快下去!躲好!无论如何不要出声!”
周氏脸色惨白如纸,紧紧搂着年幼的杨定峪,孩子吓得小脸发青,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哭出声。几名亲兵用刀鞘迅速清理开洞口残破的隔板,露出下面狭窄黑暗的空间。周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将年幼的儿子杨定峪紧紧搂在怀里,率先钻了下去。
江副将和最后三四名伤痕累累的亲兵,也紧随其后,蜷缩进这逼仄、阴冷、充满霉味的地下空间,最后一人迅速将地板盖回原处,并从内部用一根木棍勉强卡住。
他们屏住呼吸,心脏狂跳,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地板缝隙透入微弱的光线,映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以及他们脸上混合着泥土、血污和无比紧张的神情。周夫人将孩子的头深深按在自己怀中,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构筑最后一道屏障,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幼子那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
黑衣箭队杂沓而冰冷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高崖之上,皮啸天负手而立。
风卷起他玄黑斗篷的下摆,猎猎作响。他俯瞰着下方那片小小的木屋废墟,如同看着一座积年枯墓。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亦不需要再看细节,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轻轻抬手,对身后待命的旗令官,做了一个简洁而决绝的手势。
身旁那名掌旗的东厂番子立刻心领神会,猛地挥动手中黑旗。
命令无声,却比雷霆更厉。
下方,包围木屋的黑衣杀手们看到旗号,立刻收起了长弓劲弩,反手自背后拔出了雪亮的长刀与利剑。雪亮的长刀、森冷的长剑齐齐出鞘,映着塞外昏黄的天光,泛着死亡的寒意,无声而迅速地涌入木屋。
“哐当!” 破败的木门被一脚踹得粉碎,木屋内空空荡荡,只有厚厚的积尘。杀手们简单扫视一圈,锐利的目光立刻锁定了角落那个明显被匆忙掩盖过的地窖入口。为首的刀疤脸小头目,冷笑一声,打了个手势。
杀手们立刻会意,纷纷举起手中兵刃,开始狠狠地、毫无章法地向脚下的木地板胡乱刺扎、劈砍!锋利的刀尖剑刃轻易地穿透了腐朽的木板,发出“夺夺”的闷响。
“噗嗤!”
一声轻微的、肉体被刺穿的闷响从地板下隐约传来!紧接着是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极端痛苦的短促闷哼!
地板下,一名亲兵的大腿被自上而下刺入的长剑对穿!鲜血瞬间涌出,浸湿了枯草。他额头青筋暴起,眼球外凸,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却硬生生将后续的惨叫咽回了喉咙里!另一名亲兵立刻伸手死死捂住他的嘴,用眼神疯狂示意:忍住!为了夫人和小少爷!
杀手们如同戏耍落入陷阱的猎物,并不急于彻底破坏地板,而是用刀剑或深或浅地探查、刺戳,慢慢地将藏匿其下的人,向着木屋的边缘逼赶!他们享受着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乐趣,听着脚下那压抑不住的、细微的痛苦挣扎和移动的窸窣声。
终于,刀疤脸失去了耐心,他走到地窖入口的边缘,猛地一脚,狠狠踹开了那早已不堪重负的破烂隔板!
“砰!” 木屑纷飞。
昏暗的光线射入地窖,照亮了下面蜷缩的人影。刀疤脸目光一扫,立刻锁定了被护在最里面、瑟瑟发抖的周氏。他狞笑一声,俯身探手,一把抓住周氏的头发,粗暴地将她从地窖里拖拽了出来!周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挣扎着,却被对方铁钳般的手死死制住。
另一名杀手迅速递上一圈粗糙的麻绳。刀疤脸手法娴熟地将绳套猛地套在周氏纤细的脖颈上,绳套的另一端,则系在了旁边一匹躁动不安的战马鞍鞯之上!
“驾!” 随着一声呼喝,战马猛地向前窜出!
周氏只觉得脖颈上一股巨力传来,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她双手下意识地死死抓住脖颈间的绳套,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拉扯,双脚在沙地上徒劳地蹬踹,被疾驰的马匹拖行着,在沙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挣扎的痕迹。尘土扬起,混杂着她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表情。
“娘——!”
一声稚嫩却充满惊恐与愤怒的尖叫,从地窖入口处爆发出来!
原本躲在最深处、因身形瘦小而侥幸未被杀手刀剑刺中的杨定峪,看到母亲被如此残暴地拖行,年仅八岁的他,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勇气,竟从地窖里爬了出来!他小小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污泥,眼睛却瞪得滚圆,里面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仇恨火焰。他看到地上不知哪个亲兵掉落的一柄短刀,想也不想,弯腰捡起那柄比他手臂还长的的刀,踉踉跄跄地、却义无反顾地朝着那拖行他母亲的黑衣杀手冲去!
“放开我娘!你这坏人!我跟你拼了!!” 他嘶声哭喊着,双手奋力举起那柄对他而言过于沉重的刀,想要劈向那个恶魔般的黑衣人。
那刀疤脸杀手早已注意到这个从地窖里钻出来的幼童。他看着杨宇轩的幼子如同扑火飞蛾般冲向自己,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动容,反而露出一抹残酷笑意。他甚至懒得下马,只是轻松地一带缰绳,调转马头,面对着冲来的孩子。然后,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那柄还在滴着血的环首大刀对准那孩子的头顶,没有丝毫迟疑,带着千钧之力,猛地劈斩而下!
东升的日光照射在刀锋上,反射出刺眼的寒光,映照着孩子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小脸。
这一刀,足以将孩童脆弱的身躯,一劈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