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马科斯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是这压抑空间中唯一的节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嘶哑的杂音,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因牵动伤口而抑制不住的呻吟。静脉输液袋里的血浆代用品只剩下薄薄一层,滴管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仿佛预示着某种资源的枯竭。
陆少华依旧靠墙坐着,像一尊沉默的石雕。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将马科斯提供的碎片化信息与他之前观察到的蛛丝马迹快速拼接、分析、推演。
海湾集团…“毒蝎”巴尔加斯的背叛…赫克托生死未卜…蒂华纳即将到来的权力洗牌和血腥风暴…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沉重的砝码,压在他心中的天平上。
天平的一端,是继续伪装,维持“龙宫”表面上的平静,试图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独善其身。但这可能吗?海湾集团如此凶残激进,一旦彻底掌控蒂华纳,绝不会允许一个知晓内情、且与赫克托有过瓜葛的“中立者”存在。届时,“龙宫”要么被吞并,要么被摧毁。索菲亚、迭戈,还有他自己,都将面临灭顶之灾。逃避和退缩,换来的很可能不是安全,而是更早的毁灭。
天平的的另一端,则是…主动介入。利用这次危机,利用马科斯这个契机,更深地踏入赫克托集团的权力圈层。风险极大,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但机遇也同样巨大。如果赫克托还活着,雪中送炭的恩情和展现出的价值,将换来难以估量的回报和地位。即使赫克托死了,混乱中也蕴含着重新洗牌、攫取权力的可能。他脑中那些被刻意压抑已久的战略思维和军事才能,或许能在这片黑暗的土壤中找到生长的空间。
就在他心思电转之际,马科斯的声音再次响起,虚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华哥…”马科斯艰难地侧过头,在微弱的光线中寻找陆少华的轮廓,这个称呼已然带上了几分敬重,“你…你也听到了…现在的情况…赫克托先生生死不明…集团内部肯定乱成一锅粥…巴尔加斯那个杂种肯定在趁机夺权…外面…海湾集团那群疯狗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会像蝗虫一样扑过来,把我们在蒂华纳的一切都啃得干干净净…”
他停顿了一下,积攒着力气,腹部伤口的疼痛让他额头冷汗涔沔。
“我们…我们现在急需人手…急需像你这样的人…”马科斯的目光紧紧盯着陆少华的方向,尽管看不清表情,但他的语气充满了急迫,“你冷静,能打,懂战术,还有这个地方…”他意指这个已被改造成临时安全屋的餐馆,“现在这情况,这里比很多据点都安全…”
“我不是你们的人,马科斯。”陆少华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我只是个开餐馆的,救你,是出于人道。”
马科斯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和焦急,但他立刻说道:“我明白!华哥,我明白!但…但现在已经不是你想不想置身事外的问题了!海湾集团不会放过任何与赫克托先生有关联的人!你救了我,他们迟早会知道!你以为他们还会让你安安稳稳地开你的餐馆吗?”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陆少华刻意维持的平静表象。他知道马科斯说的是事实。从他决定救下马科斯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可能完全撇清关系了。
“海湾集团的手段,你想象不到…”马科斯的声音带着一丝恐惧的颤抖,“他们对付敌人,从来都是赶尽杀绝,连家人都不会放过…你这里的那个女孩…索菲亚…他们要是查到你和她…”
“够了!”陆少华低声打断他,声音里骤然多了一丝冰冷的寒意。马科斯立刻识趣地闭嘴,他知道自己触碰到了对方的逆鳞,但也恰恰证明这话起了作用。
黑暗中,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敲打屋顶,仿佛永无止境。
过了好一会儿,马科斯缓和了语气,更像是在分析利弊,而非单纯恳求:“华哥,我知道你不想卷入这些烂事…但有时候,不是我们想选哪条路,而是哪条路能让我们活下去…现在,赫克托先生这边急需帮手,正是最需要力量的时候。你这时候站出来,就是雪中送炭!这份情,比什么都重!以后在蒂华纳,没人敢再动你和你在意的人!”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这不仅仅是站队…这也是在为你自己,争取一个能活下去,甚至能活得更好的未来!像你这样有本事的人,不该永远窝在这个小厨房里!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你不吃人,人就吃你!”
这番话,粗粝,直白,却赤裸裸地揭示了蒂华纳最底层的生存逻辑。它像一把重锤,敲击着陆少华的心防。
陆少华依然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地下室那个隐蔽的通风口旁,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远处隐约传来几声警笛的嘶鸣,以及…几声短促而模糊的、类似鞭炮却又截然不同的声响。
枪声。虽然遥远,但在这个敏感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风暴,已经开始了。海湾集团的动作比想象中更快。他们正在趁赫克托集团群龙无首之际,疯狂抢夺地盘,清理反抗者。
他转过身,走回马科斯身边。手电筒的光束再次亮起,照在马科斯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正充满期待和焦虑地望着他。
陆少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马科斯的灵魂:“马科斯,我要听实话。赫克托先生,到底有没有可能还活着?我要最坏的估计,也要最小的可能。”
马科斯愣了一下,随即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认真思考起来:“当时…情况非常混乱…赫克托先生的车是防弹的,他身边还有‘屠夫’卡洛斯和几个最忠心的保镖…他们拼死护着他往外冲…我觉得…我觉得至少有四成机会,他们冲出去了…但肯定也损失惨重,现在可能躲在某个安全的地方,暂时无法露面,也无法有效联系外界…”
四成。这个概率比陆少华预想的要高一些。这意味着希望虽然渺茫,但并非完全绝望。
“你们现在,还有谁能主事?除了赫克托先生之外?”陆少华继续追问,问题直指核心。如果赫克托暂时失踪,群龙无首的状态下,谁有能力整合残余力量进行抵抗?
马科斯脸上露出苦涩:“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赫克托先生平时大权独揽,非常谨慎…几个地区的头目互相不太服气…现在唯一能勉强稳住局面的,可能只有…只有伊莎贝拉小姐…”
“伊莎贝拉?”陆少华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在赫克托庄园外围惊鸿一瞥的金发身影,赫克托的侄女,集团的财务大脑。
“对…她是赫克托先生的亲侄女,掌管所有财务…虽然不管打打杀杀,但兄弟们都知道钱袋子在她手里,对她还算尊重…而且她很聪明,非常聪明…但现在这种全面开战的情况,光有钱和聪明恐怕…”马科斯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一介女流,在这种血腥的战场上,难以服众,也缺乏应对的经验。
陆少华沉默了。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和糟糕。外部强敌压境,内部群龙无首,唯一可能的主事者却是个缺乏实战经验的财务官。
这简直是一个烂到不能再烂的摊子。
但莫名的,陆少华内心深处,那股被压抑已久的、属于战场和指挥官的血液,却微微发热起来。
混乱,意味着秩序的空缺。危机,意味着机遇的存在。一个烂摊子,也意味着…巨大的操作空间和…无限的可能性。
他看了一眼奄奄一息却满眼期盼的马科斯,又仿佛透过地板的阻隔,看到了楼上忐忑不安的索菲亚,看到了窗外那个危机四伏、弱肉强食的蒂华纳。
退一步,可能是万丈深渊。进一步,或许是九死一生,但也可能是…海阔天空。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那股久违的、掌控命运的锐气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缓缓蹲下身,平视着马科斯,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马科斯,想活命吗?想报仇吗?”
马科斯精神一振,用力点头,眼中燃起火焰:“想!当然想!”
“好。”陆少华的声音冷冽如冰,“从现在起,按我说的做。第一,你想办法,用你最隐秘、最可靠的方式,尝试联系伊莎贝拉小姐。告诉她你还活着,在这里,但不要透露我的具体情况,只说是一个‘中立的朋友’提供了庇护。试探她的态度和现在的处境。”
马科斯立刻点头:“我…我有个加密的紧急联络方式,可以试试!”
“第二,”陆少华继续道,“把你现在能想到的、绝对忠诚于赫克托先生、并且可能还没被海湾集团扫荡的小股人员、隐蔽据点、备用武器库的位置和信息,告诉我。不要有任何保留。”
马科斯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咬牙道:“好!我都告诉你!”求生和复仇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第三,保存体力,活下去。你是现在连接过去和未来的重要桥梁,别轻易死了。”
陆少华说完,站起身。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隐忍低调的餐馆老板,而是那个曾经在尸山血海中做出果断抉择的指挥官。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不是为了赫克托,不是为了马科斯,甚至不完全是为了索菲亚。
是为了他自己。为了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杀出一条能让自己掌控自己命运的血路!
新的威胁已然降临,而他的回应,将不再是躲避。
窗外的雨,似乎真的小了一些。但蒂华纳夜幕下的枪声,却仿佛更近了些。
风暴已至,而“龙宫”的厨房下,一条蛰伏的龙,终于睁开了冰冷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