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西鄙人《哥舒歌》
哑巴谷入口的山脊之上，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残存的众人。
东方天际那抹鱼肚白非但没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下方谷中那支突然出现的诡异队伍映照得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心悸。
约莫三十人，清一色的灰白斗篷，材质奇特，仿佛能吸收光线，完美地融入晨雾与阴影之中。他们行动间悄无声息，步伐整齐划一到近乎机械，如同一群没有灵魂、只遵循某种指令行动的傀儡。冰冷的肃杀之气如同实质，即便相隔甚远，也让人感到头皮发麻，与山谷本身那种沉寂、死寂的氛围格格不入，反而更添一种程序化的冷酷。
为首一人，身形似乎比其他人都要高大些许，手中擎着一杆旗帜。旗面是深邃的、如同夜空般的蓝色，上面用银线绣着七颗星辰，排列成勺状——正是那赫赫有名的北斗七星图案！旗帜在微凉的晨风中纹丝不动，更显其诡异。
“观星阁…巡星卫！”白霁云的声音干涩无比，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深深的忌惮，“他们…他们怎么会离开‘摘星台’？出现在这北疆荒原？！难道也是为了…”
福伯那佝偻的身躯绷得紧紧的，枯瘦的手死死攥着那根烧火棍，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同样是如临大敌：“公子，看他们的方向…似乎是直奔谷心‘寂灭之井’而去！他们的目标一直很明确！”
观星阁？巡星卫？
荀渭默默记下这两个名字。从白霁云和福伯的反应来看，这显然是一个极其神秘且强大的组织，其威慑力甚至可能还在监察司之上！而且，似乎与白霁云代表的“巡天监”并非一路，甚至可能存在某种竞争或敌对关系？
王校尉和士兵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虽然不明所以，但那股来自下方的、冰冷纯粹的杀意与威压，让他们本能地感到恐惧，如同蝼蚁遇到了天敌。
“收敛所有气息！绝对不要被他们发现！”白霁云极力压低声音，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巡星卫的‘星轨感应’极其敏锐，一旦被锁定，不死不休！”
所有人立刻最大限度地隐藏自身，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下方，那队巡星卫对山脊上的窥视毫无所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们保持着那种冰冷机械的步伐，径直穿过谷口那片狼藉之地——那里还躺着几个被“失魂者”袭击后变成活死人的荒原鬣狗。
令人惊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徘徊在雾气边缘、原本对生人气息极其敏感的白色“失魂者”，在巡星卫队伍经过时，竟然没有丝毫反应！仿佛它们根本不存在一般！甚至有一只失魂者飘荡着靠近了队伍边缘，那名被靠近的巡星卫只是微微转头，斗篷下似乎有极淡的蓝光一闪，那失魂者便如同遇到了无形的屏障，悄无声息地绕开了。
他们似乎拥有某种规避甚至克制这些谷中邪异的方法！
队伍毫无阻碍地继续向山谷深处行进，目标明确，正是那片雾气最浓郁、据说藏着“寂灭之井”的核心区域。
直到那队巡星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浓雾深处，山脊上的众人才敢长长地、压抑地呼出一口气，不少人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娘的…这帮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鬼见了都绕道走？”一名士兵心有余悸地低声道。
王校尉脸色发白，看向白霁云：“公子，我们现在…”
白霁云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死死盯着巡星卫消失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掐算着，似乎在急速思考对策。
“观星阁的人也掺和进来…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他喃喃自语，目光闪烁，“他们也是为了‘那个’而来？还是说…落星镇的异动，远比上报的更加严重？”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荀渭，眼神锐利：“荀先生，方才…你背后那‘罗盘’，可有何异常反应？”
荀渭微微一怔，仔细感应了一下。背后的黑匣依旧沉寂，但在那队巡星卫出现，尤其是那面北斗旗经过时，他似乎感觉到黑匣极其轻微地…悸动了一下？那并非面对阴煞之气的渴望，也不是面对危险的警告，更像是一种…微弱的、同源能量之间的…感应？或者说…排斥？
“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震动，”荀渭斟酌着词句，“很轻微，像是…水滴落入深潭的感觉。”
白霁云和福伯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加深重的凝重。
“果然…‘星枢盘’之间会相互感应…”白霁云低声对福伯道，“看来观星阁那件‘辅枢’也带来了…他们果然是有备而来！”
星枢盘？辅枢？
又是一些陌生的秘辛。荀渭默默听着，心中疑窦丛生。自己这黑匣，似乎被称为“星枢盘”？而且观星阁也拥有类似的东西？
“公子，那我们…”福伯沙哑问道，意思很明显，有巡星卫插手，他们的计划是否要改变？
白霁云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抹决断和狠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观星阁既然也来了，就更说明‘那东西’的重要性！绝不能让他们抢先得手！而且…”
他看了一眼荀渭：“…我们有他们意想不到的‘变数’。”
他深吸一口气，下令道：“趁他们被谷心事物吸引，我们立刻从另一边潜入！目标不变，先去落星镇外的接应点‘老烟杆’铁匠铺！那里应该有我们的人接应，补充物资，打探消息，再图后续！”
“那这些…”王校尉指了指下方篝火旁散落的监察司物资。
“简单收集一下，有用的带上，特别是文书令牌之类！动作要快！”白霁云道。
众人立刻行动。留下两人警戒，其余人小心翼翼地从山脊另一侧，沿着一条极其陡峭隐蔽的小径，向下摸入哑巴谷。
进入谷中，那股浓郁的、沉寂的阴性能量场立刻包裹了众人。与乱葬谷那狂暴的阴煞不同，这里的能量更加沉淀、冰冷，仿佛万物归寂后的永恒宁静，反而让人有一种诡异的“安心”感？当然，前提是忽略那些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白色失魂者。
荀渭的“阴煞感知”在这里发挥了巨大作用。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些失魂者飘荡的轨迹和能量强弱，提前示警，让队伍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好几拨巡逻般的失魂者。这让王校尉和士兵们看他的眼神更加惊异。
很快，他们来到了那片狼藉的篝火旁。快速收集了一些散落的物资——一些金银、几瓶伤药、更重要的是，找到了一个未被损坏的皮质公文袋和几块身份令牌，上面果然有着监察司的标记。
“走！”白霁云不敢耽搁，立刻示意福伯带路。
福伯手中的青铜罗盘指针再次稳定下来，指向山谷的另一个方向。队伍借着渐亮的晨光和谷中雾气的掩护，快速穿行在死寂的谷地中。
哑巴谷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广阔，到处是倒塌的石屋、荒废的田垄、以及无数坟茔墓碑，仿佛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失落之镇。偶尔能看到一些游荡的失魂者，但它们似乎对这支小心翼翼、尽量避开光芒直射的队伍兴趣不大。
约莫行进了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完整的建筑群，似乎是一个小型的村落遗址。在村落边缘，一座看起来比其它房屋都要坚固些、有着高大烟囱的石屋出现在眼前。屋门紧闭，窗户也被木板钉死，但烟囱口却有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炊烟袅袅升起。
“到了，就是那里，‘老烟杆’铁匠铺。”福伯低声道，但神色却并未放松，反而更加警惕，“…好像有点不对劲。”
众人立刻停下脚步，凝神望去。
只见铁匠铺周围的地面上，似乎有一些打斗的痕迹！虽然被刻意掩盖过，但依旧能看出散落的碎石、以及…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而且，那铁匠铺的大门，并非完全紧闭，而是虚掩着一条缝隙！里面黑漆漆的，听不到任何声响，死寂得可怕。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所有人。
“王将军，带你的人左右散开，戒备！”白霁云脸色凝重，低声命令道，“福伯，荀先生，随我上前查看。”
王校尉立刻指挥士兵占据有利位置，刀出鞘，弓上弦，紧张地对准那死寂的铁匠铺。
白霁云、福伯和荀渭三人，小心翼翼地靠近那虚掩的大门。
越靠近，那股血腥味和淡淡的死气越发明显。
福伯示意白霁云和荀渭稍后，自己则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贴近门缝，侧耳倾听片刻，又用那根烧火棍极其轻微地推了推门。
里面毫无反应。
他对白霁云摇了摇头。
白霁云眼神一厉，对荀渭使了个眼色，猛地抬脚，狠狠踹向那扇木门！
砰！
木门应声向内洞开！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焦糊味瞬间扑面而来！
借着门外投入的光线，可以看清屋内的景象——一片狼藉！
打铁的工具散落一地，炉火早已熄灭，冰冷的炭灰洒得到处都是。墙壁上、地面上，喷洒着大量已经变成暗红色的血迹！几具穿着普通百姓衣物、但看其精悍体格绝非寻常百姓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死状极惨，似乎经历了激烈的搏斗！
而在店铺最里面，一个须发皆白、身材魁梧的老者，被一柄巨大的、造型奇特的黑色弯刀，死死地钉在了墙壁之上！他双目圆睁，脸上充满了愤怒与难以置信的表情，早已气绝多时！他的右手无力地垂着，手指却死死抠着墙壁，仿佛想留下什么信息。
显然，这里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屠杀！巡天监在落星镇的一个重要据点，被拔除了！
“老烟杆…”白霁云看着那被钉死在墙上的老者，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无比的愤怒与杀意！
福伯迅速检查了屋内屋外，脸色阴沉地回来：“公子，没有活口。看伤口和现场痕迹，动手的人手法老辣，力量奇大，不像是一般人…而且，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翻动得很仔细。”
荀渭的目光则被墙壁上那柄巨大的黑色弯刀所吸引。那弯刀的造型极其古怪，刀身弧度惊人，刃口闪烁着幽冷的寒光，刀柄处镶嵌着一颗浑浊的、如同野兽瞳孔般的黄色晶体，散发着一种蛮荒、暴戾的气息。这绝非中原或北狄的制式兵器！
而且，在那刀柄与墙壁接触的地方，他似乎看到了一缕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焦黑色羽毛？那羽毛的质感非同一般，隐隐透着一丝熟悉的气息…
就在这时，他背后的黑匣，再次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冰冷的悸动！这一次，指向的并非是山谷深处，而是…那柄黑色弯刀！尤其是刀柄上那颗黄色晶体！
几乎在同一时间！
“唔！”旁边的白霁云忽然发出一声闷哼，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猛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烫！
他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仅有半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雕刻着复杂星纹的玉蝉！此刻，那枚原本温润的玉蝉，正散发出灼热的温度，并且一明一暗地闪烁着急促的红光！
“示警玉蝉！”福伯脸色剧变，“附近有‘他们’的人？！而且是…高位阶的存在？！”
白霁云死死盯着那闪烁红光的玉蝉，又猛地抬头看向那柄黑色弯刀，眼中爆发出骇然的光芒：“不是巡星卫…这气息…是‘苍狼卫’！北狄王庭的‘苍狼卫’！他们怎么会潜入到这里？！还杀了老烟杆？！”
他的话音未落！
嗖！嗖！嗖！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蛇吐信，骤然从铁匠铺外的几个方向暴射而来！目标直指屋内的三人！
那是数支造型奇特的、箭簇呈现出狼牙状的黑色短矢！速度快得惊人！
“小心！”福伯反应最快，猛地将白霁云向后一拉，同时手中的烧火棍舞出一片棍影！
叮叮当当！
大部分短矢被磕飞，但依旧有一支刁钻地穿过防御，直射荀渭面门！
荀渭瞳孔骤缩，那箭矢的速度远超他的反应极限！眼看就要被射中！
他背后的黑匣猛地一震！一股冰冷的能量瞬间涌入他的双腿！
下意识地，他的身体做出了一个完全超出他平时能力的、如同鬼魅般的侧滑步！
嗤！
箭矢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皮肤生疼，狠狠钉入了身后的墙壁，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了王校尉又惊又怒的吼声和激烈的打斗声！显然，外面的士兵也遭到了袭击！
“被埋伏了！冲出去！”白霁云厉喝一声，强压下玉蝉示警带来的不适，手中那裂纹斑驳的白玉环再次亮起清辉！
福伯一脚踹开侧面的一扇窗户，率先跃出！
白霁云和荀渭紧随其后！
然而，刚跳出窗户，落地未稳！
一道庞大、魁梧、散发着如同洪荒猛兽般暴戾气息的黑影，如同山岳般挡在了他们面前！
那人身高近九尺，穿着一身拼接粗糙的黑色皮甲，裸露的胸膛和手臂上布满了青黑色的狰狞刺青，脸上戴着一个遮住了上半张脸的狼首骨面具！他手中握着一柄与屋内那柄一模一样的巨大黑色弯刀，刀锋上还滴淌着温热的血液——显然是刚刚斩杀了外面的士兵！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息，狂野、血腥、强大无比，远超之前的任何敌人！甚至比那百年尸魅更加令人窒息！
“北狄苍狼卫…百夫长？！”白霁云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那狼首面具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先是扫过白霁云手中的玉蝉和白玉环，闪过一丝贪婪与忌惮，随后，猛地定格在了荀渭背后那不起眼的黑匣之上！
面具下，发出一个沉闷、嘶哑、却带着极度兴奋和狂热意味的生硬汉语：
“星…枢…”
“终于…找到了…”
“奉狼神之命…带走！”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巨大弯刀已然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带着恐怖无比的威势，悍然劈向三人！首要目标，竟是直指荀渭！
（第七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