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贾岛《剑客》
死寂。
浓稠的血腥味在狭窄的矿坑死胡同里弥漫开来，混合着硝烟、煤灰和陈腐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谢奎被一刀两断的残躯倒卧在血泊之中，脸上凝固着极致的贪婪与惊骇。那柄刚刚诞生的、暗沉无光的短刀，刃口处一丝细微的七彩流光缓缓内敛，仿佛饱饮鲜血后陷入了沉睡，唯有无声散发的、斩断一切的凌厉刀意，依旧冰冷地刺痛着每一个人的皮肤。
荀渭单膝跪地，双手死死握着那柄沉重无比的新刀刀柄，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与脱力后的虚浮。方才那倾尽所有、引动《千锻》秘法、融合星髓乌钢、最终斩出那超越自身极限的一刀，几乎抽空了他的一切。肩膀被谢奎匕首划伤的伤口因用力而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衫，毒素带来的麻痹感与剧痛交织，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但他不能倒下。
他抬起头，那双因透支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被困濒死的孤狼，冰冷、凶戾、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缓缓扫过堵在胡同入口处那些已然吓破了胆的狼吻帮众。
沉寂。
那些方才还气势汹汹、喊打喊杀的打手们，此刻如同被冰水浇头，僵立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握着刀棍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们看看地上二当家那凄惨无比的死状，再看看那柄滴血不沾、散发着非人凶威的短刀，最后看向那个摇摇欲坠、却眼神如同修罗般的少年。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们的心脏，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不知是谁先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呜咽，手中的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这声响仿佛一个信号。
“鬼…鬼啊！” “跑！快跑啊！”
惊恐的尖叫瞬间爆发，残存的狼吻帮众彻底崩溃，如同见了鬼一般，丢盔弃甲，连滚带爬地向着矿坑外亡命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转眼间便逃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狼藉和那具狰狞的尸首。
死胡同里，只剩下荀渭三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咳…咳咳…”荀渭猛地咳嗽起来，又咳出一口带着毒血的沫子，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
“荀哥！”山猫连忙上前扶住他，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
铁塔也一屁股瘫坐在地，望着那柄恐怖的新刀，又看看荀渭，瓮声瓮气地道：“…俺的娘咧…荀哥…你这也…太吓人了…”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三人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下，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荀渭才稍稍缓过一口气，艰难地取出伤药，让山猫帮忙处理肩膀的伤口。谢奎匕首上的毒素颇为麻烦，虽不致命，却极大地阻碍着伤口的愈合和体力的恢复。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荀渭声音沙哑，“狼吻帮的人逃回去报信，下次来的，恐怕就是屠狼本人，甚至更多人马。”
他看向那柄新刀，眼神复杂。神兵虽利，却也成了烫手的山芋，更是彻底与狼吻帮不死不休的明证。
“这刀…得给它起个名字。”铁塔看着那暗沉的刀身，憨憨地说道。
荀渭沉默片刻，伸出手，轻轻抚过冰凉厚重的刀背，感受着其中蕴含的、仿佛星空般浩瀚又沉寂的力量，以及那丝与自己心血相连的奇异感觉。
“便叫…‘断星’吧。”他低声道。斩断过往，亦斩出一条星光未卜的前路。
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勉强恢复了一些体力。荀渭将“断星”用破布仔细缠好，背在身后，其重量远超寻常刀剑，但对如今的他而言，却是一种踏实的依靠。
三人不敢原路返回，只好沿着这条死胡同继续向内探索，希望能找到另一条出路。幸运的是，在胡同最深处一堆坍塌的矿石后面，他们发现了一条被掩埋大半的、极其狭窄的废弃通风巷道。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扒开碎石，三人依次钻入。巷道曲折向上，爬行了足足一刻钟，前方终于出现了微弱的光亮和新鲜空气。
钻出巷道，发现自己竟然位于矿坑边缘一处极其隐蔽的山坡上，远处铁砧堡的轮廓依稀可见。
总算暂时脱离了绝地。
但危机远未解除。杀了狼吻帮的二当家，得了重宝，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铁砧堡是回不去了。
“我们现在去哪？”山猫望着远处的堡寨，茫然问道。
荀渭目光扫过荒凉的山野，最终落向更北方那片更加苍茫、人迹罕至的连绵山峦。墨离的笔记和“开阳”箔片带来的模糊感应，都隐约指向那个方向。
“进山。”荀渭做出决定，“北方群山深处，或许还有墨家先贤留下的其他遗迹，或者…更安全的藏身之处。我们必须先躲起来，治好伤，消化这次的收获。”
眼下，这是唯一的选择。
三人辨认了一下方向，拖着疲惫重伤的身躯，再次踏上路途，向着北方苍茫的群山跋涉而去。
一路上，他们尽量避开人烟，依靠山猫还算不错的野外狩猎技巧和荀渭逐渐熟练的机关陷阱设置，勉强果腹，艰难前行。
五日后，在一处偏僻的山谷溪流边，他们找到了一个干燥宽敞的山洞，决定在此暂时落脚。
此地距离铁砧堡已有相当距离，相对安全。洞内有清泉，附近有野物，正是休养生息的理想场所。
安顿下来后，首要任务便是疗伤和提升实力。
荀渭肩膀的伤口在清洗敷药后，毒素渐渐清除，开始缓慢愈合。秦岳在高烧数日后，也终于悠悠转醒，虽然极度虚弱，但总算保住了性命。得知一路经历后，这位沉稳的队率沉默良久，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荀渭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最大的收获，便是那卷《千锻》帛书和“断星”刀。
荀渭每日除了养伤，便是沉浸在对《千锻》秘法的研读之中。这秘法不仅是一种锻造术，更涉及内力运转、精神锤炼、能量感知的玄奥法门，博大精深。他尝试着按照帛书所述，引导体内那丝微弱气感沿着特定的经脉路线运转，竟发现对伤势恢复和内息增长大有裨益，甚至与怀中碎片的冰冷寒意也隐隐呼应。
而“断星”刀，更是与他心意相通。沉重无比的刀身，正好用来锻炼膂力和习练刀法。他将在陷阵营所学的破阵刀法、瘸子所授的阴狠技巧、以及自己生死搏杀间的感悟，一点点融入对这柄神兵的掌控之中。没有固定的招式，只有最简洁、最直接、最有效的劈、砍、撩、刺，每一刀都追求极致的速度与力量，配合《千锻》秘法中独特的发力技巧，威力惊人。
铁塔和山猫也没闲着。铁塔力量最大，负责处理日常重活和按照荀渭指点打磨一些简单的机关部件。山猫则继续精进他的弩箭技术和陷阱布置，将山洞周围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遍布预警和防御机关。
秦岳伤势稍好，便挣扎着开始指导三人进行简单的军阵配合和地形利用训练。他经验丰富，往往一针见血，让三人的协作能力飞速提升。
时间在山洞中悄然流逝。半个月后，荀渭伤势尽复，体内那丝气感壮大了不少，对“断星”的掌控也愈发纯熟，一刀挥出，虽不能再次重现矿坑那日的惊天刀意，却也足以斩断碗口粗的树干，刀风凌厉。铁塔和山猫也各有精进。秦岳虽武功未复，但头脑清晰，成了小队实际上的军师。
他们不再是最初那支狼狈逃窜、任人宰割的残兵了。
这一日，荀渭正在洞外练刀，忽然心中一动，那股与“开阳”箔片和碎片的微弱感应再次变得清晰起来，指向北方更深处的群山。
他收起刀，回到洞中，将感应告知众人。
“更深的山里？”秦岳沉吟道，“据我所知，北疆群山深处确实人迹罕至，传闻有上古遗族和神秘部落隐居，甚至…有前朝废王的秘密据点。墨家先贤若真留有遗迹，在那里倒也说得通。”
“我们去看看？”山猫跃跃欲试。实力的提升让他信心大增。
荀渭点头：“一直躲藏并非长久之计。我们需要更多的资源，更需要了解这‘钥匙’和‘星枢’背后的秘密。墨离的遗迹，或许能有更多发现。”
计议已定。第二日，四人留下标记，便再次启程，向着那冥冥中的指引，深入更加蛮荒古老的北疆群山。
山势愈发险峻，古木参天，瘴气弥漫，毒虫猛兽出没频繁。幸好四人今非昔比，互相配合，又有机关预警，倒也有惊无险。
又行了三日，穿过一片终年云雾笼罩的原始密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隐藏在群山环抱之中的山谷盆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盆地之中，并非想象中的荒芜，而是遍布着开垦过的梯田痕迹，虽然大多已荒废，长满了荒草，却仍能看出昔日的规模。山谷中央，依稀可见一片残垣断壁，似乎是一个废弃的村落。而在村落后方靠山的位置，赫然有一座保存相对完好的、依山而建的巨大石殿！石殿风格古朴厚重，与中原建筑迥异，墙壁上刻满了风雨侵蚀后模糊的图案，隐隐与墨家非攻、天志的理念有些相符。
“就是那里！”荀渭怀中的碎片和箔片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四人小心翼翼地进入山谷，靠近那片废墟。村落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一些残破的石屋基座和陶器碎片，诉说着曾经的烟火气。
他们径直来到那座石殿前。殿门早已倒塌，内部昏暗，充满了尘土和岁月的味道。
步入大殿，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大殿中央一座巨大的、由青铜铸造的墨家祖师爷墨子像。铜像已然布满铜绿，但依旧能看出其非攻兼爱的悲悯神情。铜像手中并非空着，而是托着一卷展开的、同样由青铜所铸的竹简模型，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文字。
荀渭上前仔细辨认，心中再次震动！这青铜竹简上刻录的，并非墨家经典，而是一份更加详尽的…《天工开物》残篇！上面记载了许多超越时代的水力机械、农耕器具、甚至还有大型城防机关的设计图！比他从墨离那里得到的更加系统、更加庞大！
这简直是一座知识的宝库！
而在大殿两侧的偏殿，他们还有更多发现：一间似乎是藏书室，虽然大部分竹简帛书早已腐朽成灰，但仍在几个密封的青铜匣子里找到了不少完好无损的、关于墨家思想、数学、几何、光学的典籍；另一间则像是工坊，里面摆放着许多奇特的、半成品的机关造物和更加精良的工具！
最令人惊喜的是，在工坊角落一个暗格里，他们发现了一个以“开阳”箔片为钥匙开启的青铜箱。箱子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十二枚巴掌大小、厚度均匀、光泽内敛的黑色令牌。
令牌一面雕刻着复杂的齿轮与矩尺图案（墨家标志），另一面则只有一个古篆——“钜”。
墨家钜子令？！
荀渭拿起一枚，入手冰凉沉重。他尝试着将一丝气感渡入其中。
“嗡…”令牌微微一亮，表面那齿轮与矩尺的图案仿佛活过来一般，缓缓流转了一下，散发出一种威严、肃穆、却又带着某种权限意味的波动。
“这是…”秦岳瞳孔一缩，“墨家最高信物，钜子令？！持此令者，可号令天下墨者？难道…这处遗迹，是墨家最后的核心传承之地？”
这个发现太过惊人。墨家早在秦汉之际便已式微，没想到在这北疆深山，竟然还保留着如此完整的传承信物！
然而，兴奋之余，荀渭却感到一丝疑惑。墨家主张非攻、节用，为何会在此深山中建立如此规模、似乎颇具防御性的据点？而且看这村落的规模，当年居住于此的墨者数量应当不少，他们又为何突然废弃了这里？
他在大殿中仔细搜寻，终于在一处坍塌的墙壁下，发现了一块被掩埋的石碑。拂去尘土，上面刻满了潦草急促的文字，似乎是仓促间留下的。
“暴秦无道，焚书坑术，屠我同门…不得已，携典籍信物，迁于北疆绝地，欲存续墨脉，以待天时…然，域外邪魔之息渐侵，山中异变陡生，弟子或狂或死，非攻之力亦难抵御…不得已，封存圣地，遣散余众，各寻生路…后世墨者若至，当谨记：兼爱非攻，天志明鬼…慎用‘开阳’之力，提防‘影牙’…”
文字到此戛然而止，似乎刻录者遇到了极大的紧急情况。
域外邪魔？山中异变？影牙？
石碑上的信息让四人刚刚火热的心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墨家的消亡，似乎并非仅仅因为外部打压，更可能与“墟”、“邪魔”这些超自然力量有关？而那“影牙”，又是什么？
“看来，墨家的传承，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沉重和…危险。”秦岳沉声道。
荀渭默默点头，将十二枚钜子令小心收起。这不仅是力量，更是责任与未知的风险。
接下来的几天，四人以这处墨家遗迹为临时基地，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留下的知识。荀渭主攻《天工开物》和更深奥的机关术；铁塔负责研究那些大型城防机关的实物残骸；山猫则对水力机械和连弩改进产生了浓厚兴趣；连秦岳也开始阅读那些墨家思想典籍，试图从中找到治理和驭下的智慧。
他们的眼界和能力，在这与世隔绝的古老遗迹中，悄然发生着质的飞跃。
荀渭更是尝试利用工坊里遗留的、更好的工具和材料，结合《千锻》秘法，为铁塔锻造了一对加重加厚的“非攻”臂铠，为山猫改造了一把射程更远、可三连发的精钢弩，甚至为自己打造了几件小巧却致命的机关暗器。
实力，在一点点积蓄。
然而，宁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这一日，负责在外围警戒的山猫急匆匆跑回大殿，脸色凝重：“荀哥，秦队！山谷外来了一队人马，大概三十人左右，看装束…不像是狼吻帮的，也不像是边军或者胡人，倒像是…山里的猎户或者…某种私兵！他们正在山谷口徘徊，似乎发现了这里！”
四人心中同时一凛。
终于，还是被找到了吗？
是敌是友？
荀渭眼神锐利起来，握紧了身后的“断星”。
“准备迎客。”
（第二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