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夜幕,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的丝绒,缓缓铺满了天空。远处,零星的爆竹声开始变得密集,如同战鼓前的预热,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硝烟气味,混合着家家户户飘出的年夜饭香气,构成了一种独属于这个夜晚的、热闹而温馨的背景音。
家里,灯火通明。客厅的电视开着,播放着喧嚣的春节联欢晚会,但更多是作为烘托气氛的背景音。餐桌已经被王奶奶摆得满满当当,中央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各式菜肴色香味俱全,像一场小型的丰收庆典。楚颜在餐桌一角,点燃了一盘细细的、印着福字的盘香,青烟袅袅升起,散发出一种清冽而安宁的木质香气。
“妈妈,这是什么香?”季晨熙洗完手,好奇地凑过来,看着那缕缓缓盘旋上升的细烟。
“这是守岁香,”楚颜拉着儿子在餐桌旁坐下,柔声解释,“老传统说,除夕夜点上香,看着它一点点燃尽,陪着旧岁过去,迎接新年到来,这叫‘守岁’。香的燃烧,就像时间的脚步,看得见,闻得到。”
季晨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柱香。香头一点暗红,缓缓地、耐心地吞噬着香体,留下一条纤细的灰白色灰烬。青烟笔直地上升一小段,然后在空中散开,化作若有若无的丝带,最终消散在空气里,只留下淡淡的余香。它燃烧得很慢,很安静,与窗外时而炸响的鞭炮形成了动与静的奇妙对比。
年夜饭开始了。王奶奶不停地给季晨熙夹菜,楚颜则讲着过年有趣的习俗和典故。季晨熙吃得小肚子滚圆,时不时被电视里的小品逗得咯咯直笑。但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那柱静静燃烧的香。他看到,在他吃下一个饺子的时间里,香燃烧了一小截;在他听妈妈讲完一个故事的工夫,香灰又落下了一小段。
一种奇妙的感知,像那缕青烟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入他的心中。时间,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此刻仿佛被物化了,有了形状,有了进度。它不再是钟表上抽象跳动的数字,而是化作了这柱香缓慢而坚定的消耗过程。
晚饭后,楚颜收拾碗筷,王奶奶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晚会。季晨熙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玩玩具,而是搬来一个小凳子,坐在离香盘不远的地方,双手托着腮,静静地观察着。窗外,鞭炮声越来越密集,烟花不时照亮夜空,映得窗户五彩斑斓。但屋内这一角,却因着这柱香,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宁静。
他看着香一点点变短,灰烬一点点变长,心里忽然想起很多事情。他想起了春天在校园里追逐蒲公英,夏天在外婆家的小溪边捞鱼,秋天收集各种形状的落叶,冬天在初雪里踩下第一串脚印……这些记忆的片段,像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闪过。而连接这些画面的,就是这看不见的、却如同香柱般不断燃烧、流逝的时间。
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念头,像香头那一点暗红,在他心中亮了起来:原来,等待,并不是停滞在某一个点上。等待本身,就是一段正在流淌的、真实的生命过程。他和妈妈在一起的每一天,他学习的每一个新字,他长高的每一厘米,他画的每一幅画,都是在这段名为“等待”的河流中,真实发生着的航程。爸爸的远离,并没有让他的生活按下暂停键,时间依然载着他,稳稳地向前航行着。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胸前那枚贴身戴着的“平安方向牌”。木牌冰凉,但他仿佛能感觉到,它不仅仅指向南方那个地理上的点,更是指引着他在时间之河上航行的方向。它确保他不会在等待中迷失,而是每一天都朝着更懂事、更勇敢、更优秀的彼岸靠近一点点。
当时针渐渐指向十一点,那柱守岁香已经燃烧了四分之三,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季晨熙忽然站起身,跑到自己的书桌前,拿出那个深蓝色的记录本和彩笔。他翻开新的一页,快速地画了起来。他画了一个长长的、像尺子一样的香柱,上面标记着刻度。在香柱的起点,他画了一个小小的自己,穿着冬天的衣服;在香柱的尽头,他画了一个大大的、笑着的太阳,太阳下面,是爸爸张开双臂的身影。
在画的旁边,他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道:
【守岁香烧得很慢,但一直在变短。】
【时间就是这样,带着我往前走。】
【我不是在原地等爸爸。】
【我是在时间里,一天一天,走向爸爸回来的那一天。】
【每一天,我都离那一天更近一点。】
【就像香,烧掉一点,就离天亮近一点。】
写完后,他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巨大的、豁然开朗的平静感笼罩了他。他不再觉得等待是漫长而虚无的煎熬,而是一段充满成长和意义的、正向的积累。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即将敲响,窗外的鞭炮声汇成了震耳欲聋的交响乐,烟花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楚颜走过来,牵起季晨熙的手,一起走到窗前。守岁香恰好燃尽了最后一点,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开。
“宝贝,旧年过去了,新年来了!”楚颜在震天的鞭炮声中,大声对儿子说。
季晨熙望着窗外绚烂的夜空,用力地点点头。他感到胸前的“平安方向牌”随着他的心跳一起振动。它不仅是空间的指南针,更是时间的航标。旧岁已逝,新年已至,而爱的等待,在时间的长河中,化作了最坚定、最温暖的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