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最后几天，天气骤然变冷。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着，终于在周五的傍晚，酝酿出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起初是细碎的雪粒，敲打着窗棂，渐渐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在渐暗的天色中无声地、绵密地飘落，很快便将窗外的世界染成一片朦胧的洁白。
季晨熙写完作业，趴在客厅的窗台上，小脸几乎要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瞪大了眼睛，着迷地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雪。南方的孩子，对雪总有着格外的兴奋。
“妈妈！下大雪了！好大的雪！”他扭过头，兴奋地向正在厨房帮王奶奶准备晚餐的楚颜报告，“像……像天上在撒盐！不，像撒面粉！好多好多！”
楚颜擦擦手走过来，站在儿子身后，看着窗外被路灯晕染成橘黄色的、静谧飘落的雪幕，心里也泛起一丝温柔的涟漪。她伸手搂住儿子温暖的肩膀，轻声说：“是啊，下雪了。明天早上，外面就会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了。”
“我们可以堆雪人吗？打雪仗？”季晨熙仰起小脸，满是期待。
“如果雪积得厚，当然可以。”楚颜笑着答应，“不过现在，先吃饭，然后洗个热水澡，小心着凉。”
晚饭是热腾腾的羊肉锅子，驱散了冬夜的寒意。饭后，楚颜督促儿子洗完澡，换上暖和的睡衣。窗外，雪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地面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银白。
季晨熙抱着他的铁皮盒子，例行“每日汇报”时，特意加上了天气情报：“报告爸爸！今晚我方‘基地’遭遇‘大规模自然气象袭击’（下大雪）！目前降雪持续，能见度降低，户外气温急剧下降。已启动‘防寒预案’（穿厚睡衣）。预计明日将出现‘冰雪覆盖’地形，拟开展‘雪地适应性训练’（玩雪）！over！”
他汇报得一本正经，仿佛在描述一场重要的军事行动。楚颜在一旁听着，心里又是好笑又是酸涩。孩子用他所能理解的方式，将生活中最平常的景象，都与远方的父亲分享着。
汇报完毕，季晨熙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楚颜帮他掖好被角，关了大灯，只留一盏昏暗的小夜灯。窗外雪光映照，房间里一片朦胧的宁静。
楚颜没有立刻去休息。她给自己泡了杯热茶，坐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外面被雪幕笼罩的、几乎看不清轮廓的世界。雪花无声地旋转、飘落，覆盖了街道、屋顶、树枝，仿佛要将一切喧嚣和杂质都温柔地掩埋。这种极致的安静，反而让人的心更容易沉静下来，也更容易……想起远方的人。
这样的雪夜，他在哪里？是在冰天雪地的野外宿营，还是在简陋的营房里值守？他有没有厚实的冬衣？能不能喝上一口热水？那封她寄出的、絮絮叨叨写着家常的信，是否已经穿越这茫茫风雪，送到了他的手中？抑或，它正躺在某个冰凉的、积满雪花的收发室里，等待着他下一次的归来？
思绪像窗外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飘向不知名的远方。她拿起手机，屏幕上是季诚那张穿着军装、背景模糊的证件照。照片上的他，眼神锐利，表情冷硬，看不出丝毫情绪。但她却能透过这冰冷的影像，感受到那深藏在坚硬外壳下的、如这夜色般沉静的牵挂。
她点开那个几乎从不拨打的加密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停留了很久，最终只写下最简单的几个字：
【下雪了，家里很暖。一切安好。】
没有问他在哪里，没有问他冷不冷，没有说任何可能触及保密条例或增加他负担的话。只是告诉他，家里下雪了，家里很暖和，家里一切都好。这便是一个军属最深切、也最克制的思念与告白。
信息发送出去，如同石沉大海，连“已发送”的提示都没有。她早已习惯。她放下手机，端起那杯已经微凉茶，继续望着窗外的雪。她知道，他未必能看到这条信息，但发送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守望，一种跨越山水的陪伴。
这一夜，楚颜睡得很浅。窗外的雪光映得房间里明明暗暗，偶尔能听到积雪压断细枝的轻微“咔嚓”声。她几次醒来，都下意识地看向手机屏幕，依旧一片沉寂。
第二天是周六。雪在后半夜渐渐停了。清晨，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将金色的光芒洒向银装素裹的世界。窗外一片洁白耀眼，积雪有寸许厚，果然是一个堆雪人的好天气。
季晨熙兴奋地早早醒来，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雪景，小脸激动得通红，已经开始规划他的“雪地工事”了。
早饭过后，楚颜正准备给儿子穿好厚厚的羽绒服，全副武装地下楼玩雪，门铃却意外地响了。这个时间，会是谁？
王奶奶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穿着绿色制服、帽檐和肩头还沾着雪花的邮递员。
“您好，有楚颜的挂号信。需要签收一下。”邮递员递过一个牛皮纸信封。
挂号信？楚颜有些疑惑地走过去。信封很普通，寄件人地址一栏是打印的、某个她不熟悉的军区代号信箱，没有具体人名。但当她看到收件人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钢笔字迹时，她的心猛地一跳！是季诚的字！是那封她近一个月前寄出的家书的回信！它竟然在这个雪后的清晨，跨越了千山万水，姗姗来迟！
她强压住内心的激动，签收了信件。信封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比普通信厚实不少。
“妈妈，是爸爸的信吗？”季晨熙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顾不上玩雪了，跑过来仰着小脸问，眼睛亮得惊人。
“嗯，是爸爸的回信。”楚颜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拿着信，走到客厅沙发坐下。季晨熙立刻像个小尾巴一样黏过来，紧挨着她坐下，眼巴巴地看着她手里的信封。
楚颜深吸一口气，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信封封口。里面掉出来的，不止一张信纸。首先滑出的，是一张对折的、质地硬挺的信纸。展开，上面是季诚那熟悉的、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篇幅比她预想的要长一些：
【颜：信悉。
一切知悉，勿念。
晨熙入学适应，学业进步，心甚慰。汝之辛劳，我亦深知。
家中诸事，有汝操持，我甚安心。
此地一切如常，任务在身，勿挂。
寒冬已至，雪大路滑，出入添衣，慎防风寒。
勿复。
诚
冬月xx夜】
信的内容依旧简洁、克制，没有任何亲昵的词汇，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关切和欣慰，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楚颜动容。他知道了孩子的进步，体谅她的辛苦，叮嘱她天冷添衣……这已是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所能表达的最深沉的温柔。
然而，更让楚颜和季晨熙惊讶的，是信封里还有另一样东西——一张照片。一张彩色打印的照片，像素不算很高，有些模糊，像是在光线不好的环境下拍的。照片的背景，是一片被白雪覆盖的、荒凉的山峦，天空是铅灰色的。前景，是一个穿着厚重军大衣、戴着毛绒军帽、几乎看不清面容的背影。这个背影，正蹲在地上，用戴着厚手套的手，在雪地里堆砌着什么。仔细看去，那竟然是一个歪歪扭扭、却依稀可辨的……小小的雪人？雪人用石子做眼睛，一根短短的树枝做鼻子，憨态可掬。而在雪人旁边，还有几个用树枝在雪地上划出的大字，虽然被风吹得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
【安好。念。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只有这荒凉雪原上的一个孤独背影，一个为家人堆起的笨拙雪人，和两个重若千钧的字。
楚颜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仿佛能看到，在某个冰天雪地、人迹罕至的哨所旁，那个肩负着沉重使命的男人，是如何在短暂的休息间隙，冒着严寒，用冻得僵硬的手，笨拙地堆起这个雪人，在雪地上划下这最简单的思念。他将这荒凉中的一点温情，用这种特殊的方式，穿越风雪，送到了她和孩子面前。
“是爸爸！是爸爸堆的雪人！”季晨熙指着照片，激动地叫起来，小手指着那个背影，“爸爸在那里！他也看到雪了！他还堆了雪人！他在想我们！”
小家伙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巨大的喜悦和骄傲。他小心翼翼地从妈妈手里拿过照片，像捧着绝世珍宝，看了又看，然后紧紧抱在怀里。
这个雪后的清晨，因为这封迟到的、却带着冰雪气息的家书和这张特殊的照片，而变得无比神圣和温暖。窗外的阳光更加明亮，照耀着银装素裹的世界，也照耀着母子俩泪光闪烁却洋溢着幸福的脸庞。
远方的雪人会融化，雪地上的字迹会被风吹散。但这份穿越风雪的思念与守望，却如同冬日里的阳光，永远温暖着彼此的心房。成长路上，有分离，有等待，但爱，从未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