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曦光刚刚刺破地平线,薄雾在厂区空地上缓缓游走,给陈旧的铁皮屋顶和斑驳的墙垣镀上了一层淡金色,仿佛为这座沉睡多年的小厂披上了一件初醒的锦袍。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菜市场隐约的叫卖声和露水打湿青苔的清冷气息。
李默站在紧闭的铁门内侧,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张崭新的《临时经营许可备案通知》。
纸张光滑挺括,边缘微微翘起,带着油墨与打印机余温的触感。
他屏住呼吸,将通知书抚平,用早就备好的透明胶带,一圈一圈,牢牢地贴在了铁门内最显眼的位置。
阳光斜斜地洒落,那枚鲜红的公章仿佛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像一颗仍在搏动的心脏,烫得他指尖发麻。
做完这一切,他拎起一桶红漆和一把刷子,走到厂区临街的墙头下。
墙皮斑驳,灰泥剥落处露出里层的砖骨,指尖划过,粗糙如砂纸。
李默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灌满了晨露与铁锈混合的气息,蘸满油漆,笔锋沉稳,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在墙上刷下了一行大字——“青阳一中学生技能实训与加工服务中心”。
漆液顺着刷毛滴落,在地面溅起几朵暗红的花,空气中弥漫开刺鼻却令人振奋的溶剂味。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骨子里迸发出的力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也像在大地上刻下第一道誓言。
车间里,老陈头已经带着张大力和李卫国忙活开了。
铁屑与机油的呛人味道混杂着扫帚扬起的灰尘,在清晨的光柱中翻腾,又被一遍遍的清扫冲淡。
老旧的冲压机和焊机被擦拭得油光锃亮,金属表面映出人影,指尖触上去,凉而坚实。
老陈头更是拿出了几块木板,用毛笔蘸着浓墨,一笔一划写下“质量责任牌”,墨迹未干,散发出淡淡的松烟香。
他将牌子分别挂在了冲压、焊接、打磨三个关键工位上,牌子下面,是他亲手签下的名字:陈广发。
笔力遒劲,仿佛刻入木纹。
张大力和李卫国也学着样,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是一种无声的盟誓。
这简陋的牌子,此刻却比任何规章制度都更有分量。
上午九点多,一辆半旧的自行车“吱呀”一声停在了厂区门口。
苏晓芸推车走了进来,鞋底踩在碎石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墙头那行鲜红的大字吸引了——油漆尚未完全干透,在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像一道正在愈合的伤口,却充满生命力。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落在了大门旁边,一面用废铁皮七拼八凑焊成的“光荣榜”上。
铁皮边缘不齐,焊点粗粝,但红纸上墨迹工整,写着第一单生意的简报和参与人员的名字。
风吹过,纸角轻轻翻动,发出“簌簌”的轻响。
虽然粗糙,却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机。
苏晓芸驻足良久,眼中的赞许越来越浓。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海鸥牌老式相机,金属机身冰凉,快门键略带阻滞。
她对准那面光荣榜和墙上的大字,“咔嚓”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在寂静的厂区里格外清晰,将这幅画面定格。
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这已经不是个小作坊了……这是个有灵魂的苗子。”
她没有再往里走惊动任何人,而是转身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毫不犹豫地拨通了县团委办公室的电话。
消息的传播速度远比李默想象的要快。
社区的简报栏一更新,就像往平静的池塘里扔下了一块石头。
涟漪迅速扩散。
当日午后,第一个找上门的是开“老街砂锅”的王老板,一个体态微胖的中年人,他指着自家店的方向,满脸愁容:“小李老板,我那店里的排烟罩锈得快掉下来了,找人做新的,开口就要八百,你这能做不?便宜点就行。”
紧接着,卖拉面的刘师傅和开炒菜馆的周姐也闻讯而来,都是咨询些不锈钢操作台、储物架之类的零活。
金属敲击声、人声交谈声在厂区回荡,夹杂着远处市井的喧嚣。
李默没有急着报价,而是客气地将他们请进了车间。
此时,一个皮肤黝黑、手指粗大的汉子挤了进来,递上一张皱巴巴的名片,开门见山:“我是搞装修的包工头,姓赵。城南新盖的那个小区,有几户人家的雨棚工程,活不大,但要得急。你这‘学生厂’,敢不敢接?”
这才是今天的第一条大鱼!
面对众人探询的目光,李默没有吹嘘,只是微微一笑:“各位老板,敢不敢接,光我说了不算。不如,大家亲眼看看我们的活儿?”
他朝老陈头递了个眼色。
老陈头心领神会,走到Yq-35型冲压机前,沉腰立马,眼睛紧紧盯着模具入口,皱纹深刻的脸上写满专注。
他将一块钢板稳稳送入。
随着他一脚踩下踏板,“哐”的一声巨响,震得地面微颤,火花如金雨般四溅,映亮了他布满老茧的手和花白的鬓角。
一个标准的连接件应声而出,边缘整齐,带着金属被瞬间塑形后的余温。
紧接着,张大力戴上面罩,手持焊枪,按下开关,“滋——”一道刺目的电弧光划破空气,伴随着持续不断的“滋滋”声,焊花飞溅,像夏夜的萤火。
一道漂亮的鱼鳞纹焊缝迅速成型,焊枪移动的节奏沉稳有力。
他放下焊枪,拿起角磨机,“嗡”的一声启动,高速旋转的砂轮与焊点摩擦,发出尖锐的呼啸,火星如红蛇乱窜。
原本粗粝的焊疤转眼间变得光滑平整,指尖抚过,触感如冷玉般顺滑。
最后,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李卫国拿着一本手写的册子走了过来,纸页边缘已微微卷起,墨迹深浅不一,是他自己设计的“质检流程表”。
他戴上白手套,动作一丝不苟,从尺寸、角度、焊缝强度、表面平整度等七个方面,逐一核验,并在表格上打勾确认。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严谨得像是在做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三家小餐馆老板看得目瞪口呆,而那位赵包工头更是啧啧称奇,他走上前,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个刚打磨好的构件,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眼中精光一闪:“小兄弟,你们这标准,比我以前合作的那些正规厂子还要严!”
李默的笑容里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赵老板,我们没背景,没靠山,想活下来,就只能靠这两个字——质量。”
赵包工头被他这句话镇住了,他盯着李默看了足足十秒,终于用力一拍大腿:“好!就冲你这句话,这货我给你了!新建小区,一共十二户阳台,统一做雨棚,图纸我带来了。总价四千八百块,三天之内,能不能交货?”
“能!”李默斩钉截铁。
合同签下,预付款到手,整个“学生厂”都沸腾了。
然而,这股喜悦的气氛,却像一根针,狠狠刺痛了另一个人。
城西的老茶馆里,孙瘸子正翘着二郎腿,听着旁边茶客添油加醋地描述着“学生厂接了大活”的场面。
茶碗里的茶水泛着油光,他脸上的横肉一抽一抽,听到“四千八”这个数字时,再也忍不住,“哐当”一声,一脚踹翻了身前的八仙凳!
粗瓷碗摔在地上,碎裂声刺耳,茶水泼洒一地,蒸腾起一股苦涩的热气。
“临时许可算个屁!”他啐了一口浓痰,落在青砖地上,黏腻发亮,眼中满是阴鸷,“没有营业执照,税务也没登记,这就是个黑窝点!老子去举报他偷税漏税!”
孙瘸子说到做到,当天下午就直奔税务局,用公用电话打了个匿名举报。
话筒冰冷,拨号声单调重复。
接着,他又跑到城建监察大队,投诉李默的厂房是“违规搭建的生产棚,存在重大安全隐患”。
他满以为,这两记重拳下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仔不死也得脱层皮。
然而,第二天他托人去打听结果,得到的回应却像两盆冷水浇在他头上。
税务局回复:“经核实,该单位属于教育系统扶持的试点项目,相关税收政策正在协调,暂缓介入。”城建监察大队也给出了类似的答复:“该项目已向街道报备,属于特殊情况,暂不按违建处理。”
“好啊!”孙瘸子在自己那间阴暗的铺子里怒极反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昏黄的灯泡在他脸上投下扭曲的阴影,“有人罩着是吧?行!官方的路走不通,那就让他们自己‘出事’!”
他想到了两个曾经跟着他干过活,后来因为手脚不干净被他赶走的零工。
他立刻把这两人约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从口袋里摸出五张崭新的百元大钞,纸币的油墨味在潮湿的空气中格外清晰,他拍在其中一人的手里。
“别的话我不多说。”孙瘸子的声音阴冷得像蛇信子,“想办法混进那个学生厂,在他们交货之前,给我搞砸一批产品。事成之后,这五百块就是你们的。记住,要做得像意外,别让人抓到把柄!”
第三日清晨,天还未亮,车间里已经灯火通明。
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照得金属表面泛白。
为了按时交付雨棚,所有人都在加班加点,赶制最后一组构件。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切割的刺耳声、焊枪的“滋滋”声和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那是连续作业的电机过热的气息。
李默端着一杯浓茶,瓷杯温热,茶水苦涩,他在成品堆放区做最后的检查。
当他拿起一套刚刚焊接完成的雨棚斜撑件时,眉头猛地皱了起来。
指尖触到焊缝,明显不平,角度也偏得离谱。
他立刻拿起卡尺和角度规一量,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六套斜撑件,焊接角度都出现了明显的偏差,这种系统性的错误,绝不是老陈头那种老师傅的操作习惯所能造成的。
他心中一凛,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仿佛赤脚踩进冰水。
是谁?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刚有起色,就有人要往死里掐?
他强压住翻涌的怒火与不安,没有声张,而是快步走到废料堆旁,借着灯光仔细翻找。
铁屑划过手背,留下细微的刺痛。
很快,他就在一堆冲压废角料中,发现了几块尺寸错误的残件。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冲压机的模具架——这是有人故意用错了模具!
是内部破坏!
他回到车间,拍了拍手,将所有人召集起来。
“各位,停一下手里的活。”李默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像一块石头投入喧嚣的水面。
他举起手中那根变形的斜撑件,平静地说道:“这批货,出了问题。不能交货,全部返工重做。”
众人一片哗然,老陈头第一个冲了过来,抢过构件一看,老脸瞬间涨得铁青。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在发颤:“我的错!是我昨晚提前走了!我对不起大家!”说着,他就要往外走,“我……我没脸再待下去了,我停职自查!”
“陈师傅,等一下!”李默一把拦住了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语气坚定,“问题不出在您身上。是有人不想让我们好过,想让我们自己从内部先乱起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他用重生前的经验,预判出的厂区监控理论上的“死角”位置,并提前用相机拍下的。
当然,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一张普通的墙角照片。
他指着照片上北墙根下那个不起眼的狗洞,沉声道:“他们很聪明,没有走大门。他们从这里进来,换了模具,得手后就从这里离开。不留痕迹,只会让我们互相猜忌。”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李默将照片收起,“今晚,我亲自值夜!”
夜色如墨,月光如水,洒在冰冷的车间顶棚上,金属屋架在月光下泛着青灰的冷光。
李默没有待在值班室,而是像一只猎豹,悄无声息地伏在了车间主钢梁的阴影之中。
身下是粗糙的钢铁,寒气透过衣服渗入骨髓,耳边只有风声、虫鸣,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
子时刚过,北墙的狗洞处,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像老鼠在爬。
随即,两条黑影猫着腰,鬼鬼祟祟地潜了进来。
他们动作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一人负责望风,另一人则径直摸向了模具架,伸手就要去调换上面的模具。
就是现在!
“不许动!”
一声断喝如平地惊雷!
李默猛地按下了早就接好的临时电灯开关,十几盏大功率灯泡瞬间亮起,刺目的白光如潮水般涌来,将整个车间照得如同白昼!
那两个黑影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双手本能地护住脸,当场懵在了原地,瞳孔在强光下剧烈收缩。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砰”的一声,车间大门被猛地撞开,七八个手持木棍的联防队员应声冲了进来,脚步声如鼓点,将两人团团围住!
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在治安所的审讯下,王二麻子和刘三很快就将幕后指使的孙瘸子供了出来。
铁证如山,孙瘸子再也无力抵赖。
次日清晨,旭日东升。
李默带着精神焕发的团队,开着借来的三轮车,准时将十二套崭新、合格的雨棚送到了城南小区。
赵包工头亲自带人验收,每一套都用尺子量,用手摸,检查得比李卫国还仔细。
最终,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场结清了四千八百元的全款,一分没少。
当那沓厚实的钞票交到李默手上时,整个团队都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李默站在焕然一新的厂区中央,看着账本上那个激动人心的数字,心中却异常平静。
他转身,看着身边眼眶微红的老陈头,低声而清晰地说道:“陈师傅,这只是个开始。下一站,我们要去注册自己的公司。”
与此同时,在街道办事处,苏晓芸正在灯下翻阅着即将上报县里的宣传材料。
材料的标题正是——《青年创业典型:青阳一中学生技能实训与加工服务中心纪实》。
当她看到李默带领团队克服困难、按时交货的事迹时,笔尖微微一顿。
沉吟片刻后,她在那份报告的末尾,郑重地添上了一句话:
“鉴于该项目发展潜力巨大,为支持青年创业,建议协调工商部门,为其开通注册绿色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