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草原的春天终于彻底到来,嫩绿的新草覆盖了去岁冬日的枯黄。然而,满桂面临的挑战,却从明刀明枪的征战,转向了更为复杂繁琐的治理。
数万归降的察哈尔部众,如同无助的羊群,被暂时安置在指定的草场上。他们眼神茫然,对未来充满不安。如何管理这些曾经的敌人,使其成为大明新的子民而非隐患,是摆在满桂和即将到来的文官面前的首要难题。
“总督大人,各部头人名单已初步统计完毕,然其原有部落体系被打散,需重新编户齐民,划分草场,绝非易事。”一位随军的文官捧着厚厚的册籍,眉头紧锁,“更棘手的是,许多贫苦牧民缺衣少食,牲畜在战乱和冬寒中损失惨重,春荒在即,若处置不当,恐生变乱。”
满桂站在临时搭建的了望台上,望着远处连绵的帐篷和稀疏的牛羊群,沉声道:“陛下已有旨意,对这些归顺部众,当示以怀柔,使其安居乐业。首要之事,是活命!”他下令,从军粮中拨出一部分,设立粥棚,优先救济老弱妇孺;同时,命人快马加鞭,从宣大等地紧急调运粮种、农具(尽管蒙古人不擅农耕,但可尝试在适宜地区小范围推广),并鼓励他们用所剩不多的牛羊,与前来边市交易的汉商换取必要的生活物资。
与此同时,一道来自皇帝的密旨也送到了满桂手中。旨意中,皇帝同意满桂暂缓设立州县的建议,而是采用一种过渡性的“盟旗制度”与流官管理相结合的方式:保留部分归顺且可靠的蒙古头人作为“旗主”,管理本部日常事务,但必须接受朝廷派遣的“理事同知”监督,并服从大明律法;同时,从内地招募无地流民,迁徙至水土较为丰美的河套等地,设立军屯、民屯,与蒙古部众交错而居,逐步进行融合与同化。
消息传出,一些在战乱中失去家园、生活无着的内地流民,看到了新的希望。尽管背井离乡、前途未卜,但“分给田地、免赋三年”的承诺,依然吸引着许多走投无路的人。一支支由官府组织的移民队伍,开始缓慢地向北行进。漠南草原,在经历战火的洗礼后,即将迎来一批新的拓荒者。满桂知道,真正的融合与安定,需要一代人甚至更长时间的努力,但第一步,已经艰难地迈了出去。
四川的清丈工作,在“茶引”魔棒的指挥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大部分地区的田亩数据已基本厘清。然而,触及的利益越深,反弹的力量也越大。一些背景深厚、盘根错节的豪强世家,自恃根基牢固,开始采用更隐蔽、也更阴险的方式进行抵抗。
这一日,秦良玉接到按察使司转来的一份紧急公文:负责川南某县清丈的一名户部主事,在核查一家大族田产时,突然暴毙于驿馆之中!当地知县初步勘查,竟结论为“突发心疾”!而随同清丈的几名胥吏,也口径一致。
“突发心疾?”秦良玉看着公文,冷笑一声。她立刻召来按察使和负责刑名的官员,“此事绝非偶然!那名主事年轻力壮,并无宿疾。立刻派得力干员,会同锦衣卫驻川人员,重新验尸,彻查此案!所有涉事胥吏,隔离审讯!本镇倒要看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谋杀朝廷命官!”
她的态度强硬至极,毫不妥协。新任的按察使深知这位女总兵的背景和皇帝的支持,不敢怠慢,立刻调集精干力量,雷厉风行地展开调查。在严密的审讯和开棺验尸(发现中毒迹象)的铁证面前,案情很快水落石出:正是那家被清丈出大量隐田的豪强,买通了胥吏和驿卒,暗中下毒!
秦良玉闻报,勃然大怒,毫不犹豫地下令:将主犯(该豪强族长)及其直接行凶的子侄、胥吏,一律按“谋杀朝廷命官、阻挠国策”罪,判处斩立决!家产抄没,田地充公!
此令一出,全川震动!以往此类涉及地方豪强的大案,往往牵扯众多,审理过程旷日持久,最后常常不了了之或以轻罚告终。秦良玉却以雷霆万钧之势,快刀斩乱麻,直接祭出了死刑的铡刀!
行刑之日,观者如堵。血淋淋的人头落地,极大地震慑了所有还在观望或心存侥幸的势力。人们真正意识到,这位女总兵不仅有权,更有敢用权的魄力和决心!新政的铡刀,已然架在了脖子上,再无转圜余地。
与此同时,成都那几家新办的“女塾”和“义学”,也引来了守旧士绅的猛烈抨击。一份由几位致仕官员联名上奏的弹章,直指这些学堂“混淆男女之防,败坏风俗,引诱良家女子不务正业,长此以往,礼崩乐坏”,请求朝廷下令取缔。
压力再次传导到秦良玉这里。她没有直接反驳,而是邀请了几位持支持态度的开明士绅和学者,在总兵府举行了一次小范围的“论学”。会上,她让几位在学堂中学习后、算术能力明显提升、并能辅助家中管理账目的女子现场演示,又请人讲述了历史上才女辅佐家国的事迹。
“读书明理,习算持家,乃增益女子德能之举,何来败坏风俗之说?”秦良玉平静而有力地反问,“若女子皆能明事理、善经营,于家于国,岂非幸事?莫非让女子愚昧无知,方合礼法?”
虽未能完全平息争议,但这次“论学”通过与会者之口传播出去,也争取到了一些理解和支持的声音。新旧观念的碰撞,在蜀中大地激烈上演,而秦良玉,始终坚定地站在了变革的前沿。
镇北堡外,黑龙江水奔腾不息。赵率教与李永芳合兵一处后,并未急于发动进攻,而是采纳了李永芳的建议,采取了“堡垒推进”的策略。
明军利用兵力优势,在镇北堡与罗刹据点雅库茨克堡之间的关键位置上,选择了几处高地或交通要冲,开始抢修新的、规模较小的堡垒和哨站。每个堡垒都配备火炮和充足的守军,彼此之间可以互相呼应。
这是一个缓慢而坚实的过程,如同下围棋一般,一步步地压缩罗刹人的活动空间,切断其与周围部落的联系,并保护自己的补给线。明军士兵和民夫们在泥泞的土地上奋力劳作,伐木、取土、夯筑,常常遭到罗刹人小股部队的骚扰和袭击,战斗时断时续。
罗刹人显然也意识到了明军的意图。他们加强了雅库茨克堡的防御,并似乎也在通过冰封的北海(鄂霍次克海)路线,艰难地向据点增派人员和物资。双方的斥候和巡逻队在广袤的林海雪原中频繁遭遇,爆发了无数场小规模但异常残酷的战斗。明军的夜不收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顽强的战斗精神,往往能占据上风,但罗刹火器的犀利和士兵的悍勇,也给明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战事陷入了艰苦的僵持阶段。赵率教和李永芳都知道,想要攻克那座坚固的罗刹堡垒,需要更充分的准备和合适的时机,或许要等到夏季水位上涨,能够动用水师炮船进行支援时,才有可能。目前,他们能做的,就是稳固防线,不断消耗对手,并等待来自后方更多的支援。北疆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相持的压抑。
格物院内,朱由校迎来了一个关键的突破。经过无数次失败的尝试,他终于设计并制造出了一套相对可靠的曲轴连杆机构,能够将蒸汽机活塞的往复运动,更平稳、更连续地转化为飞轮的旋转运动!
当那台粗糙的蒸汽原型机,在安全阀的嘶嘶声和活塞的轰鸣中,通过崭新的连杆机构,带动着一个巨大的飞轮平稳旋转起来时,整个工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虽然转速还很慢,功率依旧低下,但那种将热能转化为持续机械动力的景象,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朱由校满脸油污,眼睛却亮得吓人。他围着机器不停地走动观察,记录着各种数据,脑海中已经开始构思如何提高锅炉效率、如何优化传动比、如何将这动力应用到提水、碾磨甚至……驱动车辆舟船上。他知道,万里长征只是迈出了最艰难的一步,但方向已经无比清晰。
与此同时,由皇帝御制序言、内帑拨付刊刻的《天工开物》(增补修订版)第一批样书,终于印制完成。书籍装帧精美,插图清晰,内容包罗万象,从农耕纺织到军工冶炼,乃至最新的格物见解,无所不有。
皇帝下旨,将《天工开物》颁行天下,命各州府县学收藏,并鼓励民间书坊翻刻售卖。旨意中还特别提到,各地官营工坊及与皇商司有往来的大商户,应组织工匠学习书中相关技艺。
首批书籍运抵通政司,准备分发各地时,引来无数官员围观。许多人抚摸着光滑的纸页,看着那些精细的图画和详尽的说明,啧啧称奇。虽然仍有士大夫对此不屑一顾,但更多的人开始意识到,这部“奇书”背后所代表的,是帝国对“实学”前所未有的重视。知识的种子,随着书籍的流传,正悄然撒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东宫书房内,太子的启蒙教育仍在继续。这一日,讲师正在讲解《千字文》中的“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太子朱由楧忽然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问:“先生,为什么秋天收了粮食,冬天要藏起来?是一直吃吗?”
讲师一愣,按常规解释了一番季节和农时的关系。朱由楧似懂非懂,又转头看向一旁那位教数算的官员:“那……百姓藏了多少粮,够吃吗?数算能算出来吗?”
年轻的官员一时语塞,这已超出了简单的算术范畴。
当晚,朱常洛来检查太子学业,讲师忐忑地禀报了太子的疑问。朱常洛没有责备,反而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他抱起儿子,走到窗前,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民居灯火。
“楧儿问得好。”朱常洛的声音温和而深沉,“秋天收粮,冬天储藏,是因为天冷了,地里长不出新粮食了。藏多少够吃?这就要算了。要算清楚有多少人,每人每天吃多少,冬天有多长……算清楚了,才知道够不够,不够,就要想办法从别的地方运过来,或者秋天的时候多种一些。这就是治理国家的道理,要心里有数,要提前准备。”
朱由楧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努力理解着父亲的话。
朱常洛又拿起那本《万物图说》,翻到水车和犁的图画:“你看,如果犁更好用,秋天就能收更多粮食;如果水车更好用,天旱时庄稼也不怕。让百姓吃得饱,穿得暖,天下就安稳了。这比背会一万句诗都重要。”
太子懵懂地点着头。朱常洛知道,这些道理对三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深奥,但他坚信,这样潜移默化的引导,远比单纯灌输经史更能塑造一个未来君主应有的视野和情怀。帝国的未来,就在这日常的点滴教诲中,悄然孕育着新的模样。余波未平,新芽已破土而出,在泰昌四年的春天里,倔强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