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中断后的当铺,陷入了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深沉的死寂。苏曼躺在床榻上,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那灰败的脸色和衣襟上刺目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短暂几秒内发生的凶险。林清音半跪在床边,握着苏曼冰凉的手,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着,一种混合着后怕、愤怒与巨大无助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第一次对墨渊那冰冷的“效率”产生了强烈的憎恶。
谢九安站在阴影里,如同一尊失去生命的石雕,只有那双紧盯着苏曼的眼睛,里面翻滚着骇人的风暴。他手中的破云刃在鞘中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嗡鸣,那是剑意因主人极致的情绪波动而难以完全收敛的迹象。他恨不得将那该死的阵列、那些冰冷的数据流,连同这片诡异的当铺一起斩碎,却又清楚地知道,那样做只会将苏曼推向更快的毁灭。
墨渊静立在房间中央,幽绿的数据流在他瞳孔中平稳地闪烁着,仿佛刚才那场几乎导致意识崩溃的测试,只是一组需要被分析的数据。他无视了林清音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和谢九安那压抑的怒火,冰冷的声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测试数据已收录。关键结论如下。”
“……一、优化后的追踪信道对灵魂基底要求过高,与目标当前不稳定状态存在严重排异。”
“……二、目标自身破碎记忆与‘表层阴影’残留印记产生非预期共鸣,此现象在数据库记录中……无先例。”
“……三、强行进行正式探索,目标意识彻底迷失或崩解概率……高于百分之九十二。”
百分之九十二!
这个数字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入林清音和谢九安的心脏。
“所以呢?”林清音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这就是你的结论?告诉我们曼曼死定了?!”
墨渊转向她,数据流毫无波动:“……陈述事实,并非结论。”
“……现有方案不可行,需寻找替代路径。”
“替代路径?哪里还有替代路径!”谢九安低吼道,声音因愤怒而沙哑,“‘棱镜’的线索就在那里!曼曼的状态你也看到了!我们还有什么?!”
“……有一条路径。”墨渊的声线依旧平稳,但说出的话却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骤降,“……利用‘共鸣’。”
林清音和谢九安都愣住了。
“利用……共鸣?”林清音难以置信地重复。
“……是的。”墨渊解释道,“……目标自身破碎记忆能与‘表层阴影’产生共鸣,意味着她的灵魂频率,在无意识状态下,已能触及那片领域。”
“……强行建立稳定信道失败,但若……反向操作呢?”
“……不以稳定、保护为目的,而是主动放大这种‘共鸣’,以目标破碎的灵魂和记忆为‘诱饵’……或者说,‘信标’……”
“你疯了?!”林清音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而有些眩晕,“你要主动把曼曼破碎的灵魂暴露给那片阴影?!那和把她直接扔进去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可控性。”墨渊冷静地反驳,“……我们不再试图构建坚固的‘渡舟’,而是编织一张……‘蛛网’。”
“……以目标的灵魂共鸣为震动,吸引‘破碎棱镜’主动靠近……”
“……当‘棱镜’被吸引,折射出附近的时间片段时,我们可以从外部观测、定位,甚至……尝试捕捉其折射出的、关于‘时之刃’或‘源锚’的信息。”
“……此方案,目标灵魂无需完全离体,承受的直接冲击理论上低于意识投影。”
理论上是这样。但谁都知道,将脆弱不堪的灵魂主动作为“诱饵”暴露在危险面前,所谓的“可控性”是多么的苍白无力。这无异于在悬崖边踩着钢丝跳舞,任何一丝意外的波动,都可能让作为“诱饵”的苏曼万劫不复。
“不行!绝对不行!”林清音斩钉截铁地反对,她张开双臂,如同护崽的母兽,挡在苏曼床前,“我绝不会允许你用曼曼的灵魂去冒险!这太疯狂了!”
谢九安也上前一步,与林清音并肩而立,虽然没有说话,但那坚定的姿态已经表明了一切。
墨渊沉默地看着他们,似乎在计算着说服他们的可能性。他的数据流微微闪烁,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两人都有些意外的举动。他并没有继续争辩,而是将一段分析数据,直接投射到了空气中。
那是一段模拟影像,基于苏曼灵魂状态和当前环境参数推演出的未来趋势图。
影像中,代表苏曼灵魂稳定度的曲线,正在以一种缓慢却无可挽回的趋势,持续向下滑落。即便有林清音不惜代价的温养,那条曲线的斜率也只是略微变得平缓,最终依旧指向代表“彻底崩散”的红色区域。而代表“归墟之眼”威胁等级的曲线,则在稳步上升,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迟早会淹没一切。
“……维持现状,目标灵魂预计将在四十七点三标准日后,跌破生存阈值。”
“……外部威胁等级预计在三十日内,提升至无法规避的程度。”
“……保守方案,生存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冰冷的数字和残酷的推演图形,像是一盆冰水,浇灭了林清音和谢九安心头的怒火,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墨渊撤去了影像,暗绿的瞳孔注视着他们:“……情感上,我理解你们的反对。”
“……逻辑上,这是当前所有可能路径中,唯一生存概率高于百分之五的方案。”
“……选择权,在你们。”
他将最终的决定权,交还给了他们。但这决定,何其残忍。
林清音踉跄了一下,无力地靠在床柱上,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苏曼,又看了看面色沉凝的谢九安。她明白,墨渊说的是事实。继续温养,不过是延缓死亡,而且延缓的时间,可能还不够“眼睛”下一次攻击的到来。他们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谢九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血红,却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绝。他看向林清音,声音低沉而沙哑:“清音……我们……没有别的路了。”
林清音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知道,谢九安说得对。可是……
就在这时,床榻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声音:
“……用……我……”
苏曼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隙,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看向争执的三人。她听到了,听懂了。剧烈的痛苦让她连思考都变得困难,但求生的本能和守护同伴的执念,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她不要缓慢地枯萎,不要成为同伴的拖累。
既然这副残破的灵魂还有这点用处,那就……物尽其用吧。
“……做……饵……”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平静,“……引它……出来……”
“曼曼!”林清音扑到床边,泪水滴落在苏曼苍白的手背上,“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苏曼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反握住林清音的手,力道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清音……信我……”
“……也……信他……”她的目光,似乎瞥了一眼墨渊。
她不是在相信墨渊的“善意”,她是在相信他那绝对理性的计算,相信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活下去的方法。也是在相信她自己,相信她那饱经摧残却依旧未曾熄灭的意志,能够在那危险的“共鸣”中,守住最后的清明。
林清音看着苏曼眼中那微弱却燃烧着的火焰,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明白,这是苏曼自己的选择。她作为朋友,能做的,不是阻止,而是竭尽全力,陪她走完这条最危险的路。
她抬起头,擦去眼泪,看向墨渊,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却不再有犹豫:“需要怎么做?具体方案!”
谢九安也重重地点了点头,表明了他的态度。
墨渊瞳孔中的数据流微微加速,似乎对这么快达成一致有些意外,但他的声线依旧平稳:“……方案如下……”
“……首先,需要构建一个‘共鸣放大阵列’,核心需一件能与目标灵魂产生深度共鸣的‘媒介’……”
他的目光,落在了林清音身上,“……你的祖灵之力,与目标联系最深,可作为最佳媒介。但此过程,对你消耗极大,且需承受部分共鸣反噬。”
“……其次,需要绝对稳定的外部环境,隔绝一切干扰。任何意外都可能导致共鸣失控。”
他的目光转向谢九安,“……守护任务,至关重要。”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看向苏曼,“……目标需要主动放开灵魂防御,引导甚至‘回忆’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主动与‘表层阴影’建立共鸣……这个过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需要极强的意志力。”
主动回忆最痛苦的记忆,主动将灵魂的伤口暴露……这其中的凶险,不言而喻。
苏曼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表示她明白了,也接受了。
计划就此定下。
没有欢呼,没有鼓舞,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凝重。他们选择了一条最险的路,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苏曼那破碎的灵魂能否在毁灭的边缘,吸引到那线缥缈的生机。
林清音开始调整自身状态,准备承担作为“媒介”的重任。
谢九安转身走向当铺外围,他要将这里的防御提升到前所未有的级别。
墨渊再次沉浸入数据的海洋,开始设计那个危险的“共鸣放大阵列”。
而苏曼,则重新闭上双眼,不再对抗灵魂的剧痛,反而开始主动地、一点点地沉入那些被她刻意遗忘和封存的记忆碎片之中……
以身为饵,向死而生。
这是绝望中的豪赌,也是他们唯一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