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竹听着他们的对话,紧绷的神情渐渐放松下来,觉得这些人虽然看起来有点凶,但说话好像也挺实在,还不停地道谢。他小声对林安说:“林安哥,他们好像…就是运气不好的皮货商?”
林安微微摇头,声音压得更低:“即便如此,也非善类。你看他们手上老茧、腰间鼓囊之处,还有眼神…绝非寻常商人。莫要多言,跟紧我。”他并未放松警惕,这些人的体格、步伐、以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彪悍气息,更像是一群刀头舔血的亡命徒,而非奔波求利的行商。他甚至在“猴子”腰间短刀的刀柄上,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红色痕迹,像是干涸的血渍。
队伍沿着陡峭的山路下行。林安表现得十分配合,甚至偶尔会出于医者本能和同路人的情分出言提醒:“此处青苔滑,小心。”或是“从左边借力,那块石头稳当。”他的冷静和适时指点,让下行过程顺利了不少。
他的配合显然让黑老三一行人很满意。他们的警惕心似乎也随之放松了些许。断后的黑老三和“猴子”不再时刻死死盯着他们,偶尔也会低声交谈几句,内容多是关于下山速度和天色。
然而,林安的感官始终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他一边敷衍着对方的搭话,一边用眼角余光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人,记忆着路线和周围显着的地貌特征。他注意到,这伙人选择的路径异常偏僻,专挑难行无人的野径,仿佛极力避开任何可能遇到他人的路线。这更加深了他的怀疑——什么样的皮货商需要如此鬼祟?
阳光将树影拉得老长,山风带来了凉意。在一次短暂的休息时,林安找了一块石头坐下,示意阿竹喝水。他的目光扫过周遭,落在一处岔路口显眼的歪脖子松树上。
就在这时,前面搀扶伤员的一个汉子脚下猛地一滑,“哎哟”一声,连带那伤员也痛呼起来。
“怎么回事?!”黑老三立刻上前,语气带着焦躁。
“头儿,这…这前面没路了!是个陡坎,被藤蔓遮住了!”
黑老三拨开藤蔓一看,下面果然是一段难以通行的陡坡。他脸色难看地骂了一句,抬头看了看越来越暗的天色。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又都集中到了林安身上。
黑老三转过头,脸上又堆起那套无奈又焦急的笑容:“林大夫,您是本镇人,对这老鸦坡熟!您看…这…这可咋整?有没有别的路能绕过去?这天要是黑透了,咱们带着伤员,可就真麻烦了!”
林安的心中一动。这是一个机会,或许能稍微将路线引向更可能被人发现的方向。他面上露出沉吟之色,走上前仔细观察了一下,然后指向左侧林木更茂密的方向,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
“从这边绕过去,好像有一条很久以前猎户踩出来的野路,应该能绕过这段陡坎。只是…那路我也只是听师父提起过,多年无人走了,荆棘遍布,恐怕比这边更难行。”
他给出了希望,但也强调了困难,显得真实而谨慎。
黑老三眯眼看了看那幽深难行的方向,又看了看天色和痛苦的同伴,咬了咬牙。
“难走也得走!总比困在这强!林大夫,那就劳您驾,在前头帮忙认认路!‘猴子’,你去给林大夫搭把手,开开路!”
“好。”林安平静地应下,心中警惕更甚。他知道,前路未知,与这群绝非善类的陌生人同行,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他拉起阿竹,率先向那片更显原始的密林走去。
林安与“猴子”在前方奋力劈开荆棘,那条所谓的“猎户野径”几乎已被荒草藤蔓彻底吞噬,行进极为艰难。但林安的判断没错,这条路确实能绕过那段致命的陡坡,只是比预想的更加难行。约莫一炷香后,他们终于钻出最茂密的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一条虽然狭窄但清晰可见的下山小路出现在眼前,蜿蜒通向山下。而此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正迅速没入远山之后,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深蓝色的暮霭笼罩了山林。
“头儿!有路!这边能走!”“猴子”兴奋地回头喊道,声音在渐暗的山谷间显得有些模糊。
后面的队伍闻言,精神都是一振,加快脚步跟了上来。重新汇合后,众人也顾不上休息,沿着这条希望之路快速下行。虽然依旧崎岖,但比起之前无路可走的困境,已是好了太多。然而,失去日光照明,山路变得愈发难行,众人不得不更加小心脚下。林间的光线迅速褪去,只剩下西方天际一抹残存的灰白,勾勒出树木嶙峋的黑色剪影。
又行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几乎完全黑透。幸而今日月色尚可,朦胧的清辉勉强洒落,让人能依稀辨认脚下的路径和周围的景物。走在最前面的林安忽然停住了脚步,眯着眼望向山下。
只见山下远处,在一片被夜色模糊了的田野与山峦轮廓中,清水镇的方向,已然亮起了星星点点、温暖而熟悉的灯火!那一片微弱的光晕,在浓重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能隐约分辨出镇子大致的范围。
“看到灯火了!是镇上!”阿竹第一个兴奋地叫出声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他一直紧绷的小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一路上的恐惧和疲惫似乎都被那远方的灯火驱散了不少。
那伙盗墓贼们也是大大松了口气,有人甚至压低声音发出了庆幸的叹息。“总算他娘的要到了!”“快走快走,老子快饿扁了…”
黑老三脸上也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低声催促着:“都小声点!加把劲!趁月亮还亮着,赶紧下山!”
希望就在眼前,队伍行进的速度不由自主地又加快了几分。然而,夜色深沉,山路难辨,加上体力透支,意外更容易发生。其中一个搀扶着伤员的汉子脚下突然被一截隐藏在阴影里的凸起树根狠狠绊了一下!
“哎哟!”他一声低呼,身体彻底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他为了稳住自己,下意识地松开了搀扶同伴的手,双手在空中乱抓。被他搀扶的伤员猝不及防,“咕咚”一声也跟着摔倒在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而那个摔倒的汉子,在倒地翻滚的过程中,他背上那个一直紧紧捆扎、看似装满皮货的沉重行囊,因为剧烈的撞击和摩擦,捆扎的绳索竟然松动了些许,包裹的油布也掀开了一角!
就在那一瞬间,恰好一抹清冷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树枝,照射在那豁口处——里面露出的,根本不是什么毛皮!而是一抹冰冷、黯淡、沾着些许湿泥的金属光泽,那形状……绝非皮货,倒像是什么器物的边角,甚至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点诡异而幽暗的微光!
虽然那汉子反应极快,立刻手忙脚乱地将油布按紧,迅速重新捆扎,嘴里骂骂咧咧地掩饰:“妈的!摔死老子了!这黑灯瞎火的破路……快看看狗子怎么样了?”他试图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再次受伤的同伴。
但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听力敏锐且恰好回头想查看摔倒情况的林安,目光无意中借助那瞬间的月光,扫过了那个豁口!
那绝非皮货!那冰冷诡异的质感,那沾着的特殊湿泥……林安的心脏猛地一缩,瞳孔瞬间适应了黑暗,看得更为清晰。一个荒谬却又瞬间串联起所有疑点的念头劈入他的脑海:古董?明器?他们是……盗墓贼?!
一切都有了解释!为何深入老鸦坡人迹罕至之处,为何身上有那股土腥气和戾气,为何工具奇特,为何对下山路径如此鬼祟,为何最初见到他们时那般惊慌失措欲要灭口!他们根本不是皮货商!
林安只觉得一股寒意比这夜间的山风更刺骨,瞬间席卷全身。但他强行控制住了脸上的每一丝肌肉,没有露出丝毫惊骇,只是立刻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被摔倒的动静吸引,并未看清任何细节。他迅速上前两步,借着月光蹲下身去查看摔倒在地的伤员情况,语气带着医者惯有的沉稳和关切:“怎么样?摔到哪里了?伤口是否崩裂?”他动作自然流畅,毫无停顿,将自己瞬间那石破天惊的发现完美地掩藏在了职业性的反应之下。
然而,他那一刻身体的瞬间僵硬、目光在那包裹上一刹那的凝固,或许能瞒过其他人,却没能完全逃过一直如同毒蛇般在暗中留意着他的黑老三的眼睛!
黑老三本就对林安心存忌惮,这个年轻的郎中太过冷静聪明。他几乎立刻察觉到了林安那一瞬间的异常反应。他的眼神在月色下骤然变得冰冷而锐利,但脸上粗豪的关切却丝毫未变,甚至也跟着低骂了一句:“毛手毛脚的东西!尽添乱!”
他一边呵斥着手下,一边快步上前,看似关心伤员,实则高大的身躯恰好挡在了林安和那个重新捆好行囊的汉子之间,隔断了林安可能再次投向那包裹的视线。他借着弯腰查看的动作,深深看了林安一眼,那眼神在阴影里复杂难明,有审视,有警告,还有一丝……被夜色放大浓烈杀机,一闪而逝。
他没有声张,没有质问。但他知道,这个聪明的郎中,恐怕已经借着月光,看到了那绝不能见光的秘密。
山下镇的灯火温暖可见,但最后这段归途,在林安感知中,却骤然变得比刚才漆黑的密林更加凶险异常。之前的提防,还只是针对一群“并非善类”的陌生人,而现在,他确切地知道自己正与一伙残忍的盗墓贼同行,而对方的首领,显然已经怀疑他窥破了秘密。
回家的路近在咫尺,却杀机四伏。林安的手心在冰冷的夜风中微微渗出了冷汗,但他揽住阿竹肩膀的手臂,却更加稳定有力。他必须更加冷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绝不能在此刻露出任何破绽。夜色,成了双方博弈的最佳掩护,也成了危机爆发的催化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