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如同九天之上的低沉雷鸣,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风雷之力——震得堂内惨青的骨灯光晕剧烈摇曳,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似金铁交击后残留的臭氧气息。
那无形的威压更如实质,仿佛让正堂的石砖地面都微微下沉了三分,压得在场所有魂体都觉魂魄凝滞,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艰难。
“陆鸣?”
他的目光穿透魂体,缓缓落在陆鸣身上,带着俯瞰三界的了然:“你就是那个…在判官殿文书房里,发现了周正德案卷宗笔迹破绽的小文书?”
“笔迹破绽” 四字落地,陆鸣心头如遭惊雷!
李天王远在天庭,竟连基层文书勘验的细节都了如指掌——是天庭早布眼线,还是此案早已牵动更高层级的目光?
巨大的震惊如冰水浇头,却瞬间让陆鸣心神绷紧到极致。
他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心绪,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的姿态标准得如同阴司礼仪教科书,腰弯的角度分毫不差。
声音沉稳得无一丝波澜,清晰穿透凝滞的空气:“回禀李天王!卑职正是判官殿文书房暂调吏员,陆鸣。”
“至于‘笔迹破绽’,”他措辞谨慎到极致,只用中性术语规避定论,“实乃卑职循《阴律·文书勘验通则》复核卷宗时,于周正德案生死簿副页上,发现的几处‘非规性墨迹覆盖与修正痕迹’。其形态特异,与常规文书更正流程迥异,故记录在案、呈报上级,提请进一步鉴定核实——卑职不敢妄断其成因与性质。”
滴水不漏的回应,既认下发现,又严守程序边界,不给任何攻讦的缝隙。
李靖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淡漠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随即转向秦广,声音平稳却带着碾压性的权威:“秦司正,你说陆鸣构陷王五致其魂散,可有实证?”
秦广正欲借势发难,被这话问得一怔,随即换上悲愤神色,声音拔高:“禀天王!实证便是王五之死!他递血书指控陆鸣后,便在巡察司羁押中魂散——此非灭口何为?且有密报指证,陆鸣曾指使轮回司吏员胁迫王五!王五定是不堪构陷,心神崩溃才亡!此皆因陆鸣而起!”
他避谈“无直接证据”,全凭因果关联煽动情绪,重提“指使胁迫”的旧话。
“秦司正此言差矣!”
文仲再也按捺不住,沉声开口,“王五死于巡察司羁押,尔等监管不力,反诬我判官殿吏员?至于‘指使’,陆鸣与范无救仅在档案室有公务交集,此后便专心拟写判官亲谕报告,文书房当值记录可证——何来指使之说?”
“文仲!你敢偏袒!”秦广怒目而视。
“够了。”
李靖的声音不高,却如一道无形屏障,瞬间压下所有争执。
正堂死寂,连骨灯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刺耳。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陆鸣怀中的阴蚕丝证物箱上,目光微微一凝。
“陆鸣,你怀中之物,便是此案相关证物?”
“回禀天王,正是!”陆鸣心头一动,知道决战时刻已到,声音愈发沉稳,“箱内有周正德案、状元李案关键书证拓印样本、笔迹比对记录,还有——卑职奉监察殿特使亲令,刚刚封存待验的墨锭溯源样本。”
他刻意强调“特使亲令”“刚刚封存”,既证程序正当,又暗示证据未遭篡改。
监察殿特使适时颔首,声音古板:“禀天王,确系本使亲令。墨锭溯源乃《天庭监察律》规定的技侦手段,可厘清笔迹源流、辨明真伪。”
李靖微微点头,目光重回陆鸣身上:“既如此,便将你发现的疑点、梳理的证据,一一道来。本使,拭目以待。”
机会!
陆鸣深吸一口气,将证物箱置于堂中验看台,动作沉稳地打开。
他没有先动密封的墨样,而是取出数份精心装裱的图表——每一份都叠放整齐,边角无一丝褶皱。
“卑职陈情,循三步而进:一曰疑点,二曰链证,三曰钥证。”
说着,他先向李靖、崔珏、特使微微躬身,如同登台前的致意,随后才将第一幅巨大的笔迹对比图谱高高举起,确保正对李靖,同时让两侧众人清晰可见。
图谱上,狰狞的朱砂覆盖痕如恶鬼爪痕,与工整内敛的原始誊录笔迹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连墨色深浅、笔划顿挫都泾渭分明!
“此为一号疑点:周正德案卷宗生死簿副页的异常覆盖。”
他手指精准点在朱砂与墨迹的交界处,“覆盖笔痕凌厉狂放,力透纸背,朱砂渗透深灼;而原页面数字工整内敛,带文书誊录特有的顿挫间距——二者风格判若云泥,绝非正常更正,更似刻意破坏!”
秦广的脸色微变,指尖无意识攥紧袍角,指节泛白。
陆鸣放下图谱,又取出另一张拓印,依旧先躬身致意,再高高举起:“此为二号疑点:状元李案‘误勾铁证’的覆盖笔痕。经阴纹拓印比对,其力度、角度、朱砂渗透形态,与周正德案覆盖痕高度吻合——卑职推断,两处篡改恐系同一人所为!”
这话一出,崔珏眼中精光一闪,文仲微微颔首,连监察殿特使都微微前倾了身体。
陆鸣再取出王五血书副本(已去血迹,仅留字迹),致意后呈上:“此为三号疑点:王五临终血书。其供认‘非法调阅状元李案卷宗’‘被胁迫夹入伪造页’——直指有人蓄意伪造证据、掩盖真相!”
最后,他指向证物箱中两枚密封的玉盒,未开盒却先致意:“然血书‘夹入伪造页’,与卑职发现的‘覆盖篡改’存在矛盾。故奉特使令,封存两案原始笔迹的墨样——此为核心钥证!墨锭溯源若成,可辨最初书写者身份,验证篡改者是否刻意模仿,乃解开所有矛盾的唯一钥匙!”
说完,他取出最后一张拓印——状元李案卷宗封面的撬痕,致意后展示:“此外,调阅状元李案原件时,发现封面封印有新鲜撬痕。卷宗存于巡察司重地,此痕成因不明,卑职仅如实记录,交由天王明断。”
全程客观陈述,不添臆断,却将嫌疑无声指向了能接触卷宗、有动机掩盖的人——秦广的脸色已彻底铁青。
“陆鸣!你暗指巡察司监守自盗?!”
秦广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带怒,“此痕焉知不是你判官殿查验时所留?!”
“卑职发现此痕时,卷宗尚未开封,有特使与文处正见证。”
陆鸣躬身回应,不卑不亢,“成因如何,卑职不敢揣测,唯凭证据说话。”
李靖的目光终于从证物上抬起,落在秦广身上,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秦司正,库房重地出现撬痕,你作何解释?”
秦广张了张嘴,却一时语塞,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特使,墨锭溯源需时几何?”李靖转向监察殿特使。
“回天王,动用昆仑镜投影秘法,半个时辰内可有初步结果。”
李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那两枚密封的玉盒上。
他并未立刻开口,整个正堂的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连空气都似要结冰。
然后,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空中极其轻微地向下一划——
“准。”
一个单字音节,却仿佛蕴含着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无上权能,清晰烙印在每一寸空气里,震得众人魂体微颤。
“于此地,”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绝对意志,“架设昆仑镜台。”
“启天庭监察秘法。”
“当场——溯源!”
他的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光柱,锁定陆鸣:“陆鸣,协从特使,呈验样本。本使,亲睹其程。”
陆鸣心脏重重一跳——李天王竟要当场溯源,还让他协助!
这是信任,更是生死压力!
他深吸一口气,躬身:“卑职领命!”
而秦广在听到“昆仑镜”“当场溯源”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暗红袍服衬得还要惨白。
他喉咙剧烈滑动,仿佛要吞咽下无尽惊骇,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先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随即被更深沉的、似见无底深渊的恐惧吞噬。
垂在袍袖下的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指尖冰凉僵硬——这六个字,如同六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魂核之上!